第37章 學科研究評述(20)(1 / 3)

“找回失落的文學世界”239答:這也是我想說的第二個方麵的問題。淪陷區文學是在異族侵略者統治下的文學,這樣的特殊性決定了對淪陷區文學的評價與評價標準,一直存在著分歧與爭論。有一種觀點,認為淪陷區文學除了少量反映人民抗日愛國情緒的作品,在本質上沒有跳出“漢奸文學”的大框架,因此沒有什麼曆史意義,更沒有研究的價值,被打入另冊是理所當然的。這種觀點,不僅囿於文學和抗戰有關與無關這樣一種題材決定論,更隱含著一個觀念:在異族統治下,作家(知識分子)隻有輟筆沉默這唯一的選擇,隻要動了筆,開了口,就在客觀上起到了粉飾太平、幫助侵略者的作用。這種觀點,看來振振有詞,究其實卻頗類似於中國曆史上道學家們的高論,即所謂女子遇到了強暴,便死掉,“世道人心便好,中國便得救”,否則即是“失節”,這都是五四時期為魯迅所痛斥過的(參看《我之節烈觀》)。如果曆史真的像這種“透底”的邏輯所要求的那樣發展,那淪陷區就真的成了“無聲的中國”,淪陷區的文學也就變成了一片空白,而這恰恰是妄圖滅絕中國民族語言與文化的侵略者所期待的:這正是魯迅所說的,“左”到了“底”,就變成了“右”(參看《透底》)。曆史當然不會這樣發展。隻要有人,有人的精神要求,就會有文學,就會有人說話,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淪陷區也不例外。隻是淪陷區作家所麵臨的言說環境與生存境遇更為嚴酷:在異族侵略者的鐵蹄下,既不準他們說自己想說而又應該說的話,特別是“愛國抗日”的話語;又要強製說(不準不說)自己不想說也不應該說的話,於“言”與“不言”兩個方麵都處於不自由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奉當局之命”說話的“漢奸文學”

確實有,理所當然地被曆史所淘汰,自然也不會入選“大係”;反抗禁令,大膽直言,表達愛國抗日的民族情緒的,當然彌足珍貴,在“大係”裏得到充分的肯定,也是沒有問題的。但這兩方麵的作家作品都是少數。對大多數作家而言,能夠頂住壓力,不說(或基本上不說)當局強迫他們必須說的,就已經很不容易;但他們還要努力尋找自己想說而又能夠說的話,選擇與探索在這種特殊境遇下自己的言說方式:正是在這樣的言語的掙紮、自我生命的掙紮中,淪陷區作家頑強地抗禦著異族入侵者的文化同化,維係著民族語言與文學的存在與發展,艱難地進行著精神火炬的傳遞:淪陷區文學正是作為“戰爭廢墟上的精神存在”而獲得自己的獨特價值的。我們在考察與評價淪陷區文學時,必須對處於這一特殊時段、特殊地域裏的中國人(包括知識分子)的真實的生存境遇與文學境遇、圖景有一個深切的了解與體察,憑著想當然的、而又是不容置疑的先驗結論去240中國現代文學史論任作評判,至少是隔膜的。

問:你這裏談到的“想當然的、而又是不容置疑的先驗結論”對研究工作的影響與危害,恐怕並不隻限於淪陷區文學的研究。一切結論都應該是對對象進行了認真的調查與研究的結果,這本來是一個常識,卻常常被忽略了。我感興趣的是,你們在對淪陷區文學進行了這樣大量的調查與研究以後,對淪陷區文學,以至整個中國現代文學有一些什麼新的發現與認識?

答: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也很大:一切研究工作的目的與價值就是要有所發現,有新的認識。我們之所以花這麼大的力氣作原始資料的發掘與整理工作,就是期待淪陷區文學的研究者在我們所提供的事實材料的基礎上,不斷有新的發現與認識;而我們自己,經過初步的研究,自然也有了我們的一些認識。

這都已經體現在“總序”與各卷的“導言”裏了。這裏隻能簡單地說說我們的總的看法。在我寫的“總序”裏有這樣一段概括:“淪陷區作家們所創造的文學業績是不容忽視的,它在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曆史過程中,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它有自己的,其他曆史時期、地區的文學都不能替代的獨特風貌和獨特貢獻,忽略了這一段文學,我們所描繪的現代文學史圖景,總是殘缺的。”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樊駿先生在評論這套《大係》時,也指出:“雖然像個別的外國學者所謂的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文學,最有價值的部分不在大後方和抗日民主根據地,而在淪陷區的論斷,並不符合曆史的客觀實際;但如果失去了這些,的確無法認識眾多作家的創作業績,對於整個現代文學曆史的把握勢必出現諸多的缺漏與空白”;樊駿先生因此說,本書找回來的是一個失落的、不可忽視的文學世界。

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概括。您能簡要地描述一下,找回的是怎樣一個文學世界嗎?

答:我試試看吧。人們在考察淪陷區文學圖景時,首先注意到的是淪陷區文學與以“五四”文學革命為起點的新文學傳統之間的內在聯係,以及與同時期的大後方、敵後根據地的文學的同步性。這可以說是淪陷區大多數作家的一“找回失落的文學世界”241個自覺的追求。在東北淪陷區與華北淪陷區都有“鄉土文學”的提倡與論爭,產生了很大影響。倡導者就明確地將“鄉土文學”歸結為“描寫真實”、“暴露真實”;也有人指出,“鄉土文學”“至少含有‘民族’、‘國民’、‘現實’、‘時代’這些意義在內”。反映在文學創作上,就像樊駿先生所概括的,在淪陷區作家的作品裏,“仍然相當普遍地保持了思想的啟蒙和憂患意識交織的人文精神,鄉土情結和平民傾向滲透的題材題旨,以及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等傳統”。而與同時期文學的同步現象更是引人注目。可以隨便舉幾個例子。比如40年代曾有過“戰爭浪漫主義”的提倡,並構成了抗戰文學的主流(參看拙作:《戰爭浪漫主義及其反撥與超越———40年代小說理論概觀》),這樣的倡導與實踐發生在大後方與敵後根據地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淪陷區那樣的環境下,也卻也有“新英雄主義與新浪漫主義”文學的呼喚,這大概是許多研究者所意想不到的。很多文學史都以較大篇幅論及抗戰時期“民族形式問題”的論爭與對通俗文學的提倡和討論;但人們卻不知道在淪陷區“關於新、舊小說”的討論,關於“小說的內容與形式問題”的討論中也都涉及民族形式與文藝的大眾化、通俗文學的問題,而在上海《萬象》雜誌組織的“通俗文學運動專號”,更是把問題的討論引向了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