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上次您去北大做過一次相關講座,我去聽了,其中您談到了民間思想史的研究。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吧,為什麼從文學史的研究轉向思想史的我們所走過的道路205研究?
錢:這個說起來也很自然,和我們這一代人有關係。我們這一代人對文學的關注和對思想的關注是聯係在一起的。而且從現代文學的發展來說,我一直有一個判斷,現代文學這個學科和現實是比較密切的,從整體上看,它的認識價值要高於審美價值,當然它最優秀的作家,比如魯迅,這兩者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如果非要從純文學純審美的角度來研究現代文學,它的範圍很狹窄,可以研究的東西實際上不多。前一段時間的研究大家比較關注審美價值,所以總是集中在幾個少數的作家身上,如沈從文啊,張愛玲啊,不多的那麼幾個人。
現代文學實際上是“為人生”的文學,我們這一代人更關注現代文學曆史、思想的價值。從這個程度上說,“現代文學三十年”是一個束縛,很多情況在三十年的範圍內是說不清楚的,所以很多的研究者實際上走出了三十年的框架,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知識結構、研究興趣來進行了調整,這是一個趨勢。但是即使這樣,也並不意味著他和這一段文學就能沒有關係了,他的眼光可能還是“現代”的眼光。
比如趙園,她後來研究晚明去了,但是她對明代的研究很明顯帶有現代的眼光。
楊:是站在“現代”看“明代”。
錢:對,和那些本來就搞古代文學研究的,從先秦望後看明代的研究者就會有些差別。當然這個差異是各有各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文學專業有很大的優勢,發展的空間很大,所以我搞思想史的研究實際上也是和現代文學研究緊密相關的。我就對我的學生說過,你搞現代文學研究,不要死守著一小塊地方,要發現線索,深深地挖下去。
楊:那您現在研究的視角、重心與您在80年代的研究(比如周作人研究、魯迅研究等等)有什麼變化或者說差異?在我看來,80年代是一個強調普遍性的年代,而90年代則更強調特殊性。你覺得這是不是與我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的曆史有關,比如在80年代“現代化”是不需要懷疑的,但是到了90年代“現代化”成了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後來洪子誠寫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對“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進行了完全不同於80年代的定位,您怎麼看這些問題?
錢:不同時代實際上會提出不同的問題,研究也會隨著現實的變化而發生改變。問題意識是不一樣的,80年代有80年代的問題,90年代有90年代的問題。
其實現在學界回避了一個問題,就是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有兩個重要的事件影響到我們的學術道路和學術方向,一個是“文革”,“文革”的曆史和記憶導致了80年代的學術麵向,另外一個是“八九”,它直接影響了90年代的學術麵貌。就我個人來說,就是從文學史研究轉向精神史、思想史的研究,比如《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其實後來的“回到學院”,“回到書齋”,都是這個影響的結果,是不同的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
90年代以後社會的兩極分化問題引起我們的關注,使我們來重新認識改革開放的結果,現代化並沒有帶來我們期望的結果,於是,我們的革命記憶重新被激發了,所以“十七年”文學重新受到關注,洪子誠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為什麼產生那麼大的影響,跟社會現實的變化有關係。80年代為了從“文革”中掙脫出來,對此前的曆史采取的是全盤否定、割斷的態度,我當時就不完全同意,但是我沒有說,我後來反思,主要是因為人的記憶受到時代集體記憶模式的影響太大,擺脫不了,所以當時我們的記憶都是偏向於“文革”的陰暗麵。這些到了90年代以後都有了重新思考的空間,麵對“文革”(文學),“十七年”(文學),我們的態度更複雜了,所以我稱洪子誠的文學史為“猶豫不決”的文學史。
楊:那您現在對整個現代文學研究有沒有新的想法?吳福輝最近在一篇文章中說:“新一輪的書寫文學史開始了”,很多學者也開始參與相關討論,您的看法呢?
錢:總的來說,我覺得現在重寫文學史時機不成熟,我不認為我們已經到了可以書寫新的文學史的時候了。什麼原因呢?我覺得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我們還在猶豫不決。重寫必須提出新的敘述框架和方法,現在還沒有找到。坦白說我對這些討論不是太感興趣,現在這樣的討論太多,沒有具體實踐,我覺得應該把精力放在更多的具體的個案的研究上。另外,修修補補是沒有用的,必須有全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