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未君,他今天將到過當鋪的情形告訴我。他說:

“我上了經濟製度的當了。”下麵是他的話:

三套白洋布小衫,一件愛國布長衫,一頂夏布帳子。天氣冷起來,我想今年不再用它了。我用了三張新聞紙包了一大包。我挾在腋下。手臂簡直圍不攏來。當走過街上的時候,同學們對我注目;可是我也不覺得什麼,實在弄慣了。

當鋪子的櫃台特別高,這是你所知道的;我用雙手提上去,很覺費事。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櫃台要這樣高?

一位朝奉先生,他是立在櫃台上的特殊階級的,來受去我的包裹。這人的臉孔團團,眼睛成正三角形,眼珠很小,好像象的眼睛一樣,肚子膨脹到極大,正好似懷了十四個月的孕。走起路來肚子是左右轉動的。

他亂七八糟地翻了我的帳子和衣服,一邊轉了兩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聲音沉重而簡慢的向我問:“要當多少?”

“有多少可以當?”我一邊答,心裏是想,最少五元是一定有的,愈多當愈好。這位朝奉先生,又轉了一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斜著頭向我說:“值兩塊錢。”

我不禁大駭!這還是當鋪麼?詐騙罷了!我的心急,我的臉色一時紅一時白,我實在說不出什麼話來。

“怎麼隻值兩塊錢呢?”以後我決心問他。

而那位朝奉先生,又轉了一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提起我的小衫的袖子道:“小衫的袖子很小。”再提起我長衫的袖子道:“長衫的袖子已破。”

一邊又亂七八糟地翻著找尋我帳子的缺點,——他做這種舉動的時候,我可以猜出他的心是注意在櫃台那端也正在當衣服的一位中年婦人的臉上。他一邊沒精打采地對我說:

“帳子既舊,又破了,也不值錢,……”過了半分鍾,又說:“算了兩塊半罷。”

我全身發抖,氣極了,恨不能伸出拳頭在他的頭上痛打一下!

我很想一手奪回來,上別家去當。但轉想他們是一丘之貉,別家未必不更苦惱我。沒有法子,我說:

“我是有東西給你,也是要來贖的,不是向你討,也不是送給你,向著你詐取!”

他沒有說話,他實在沒有留心我說話,他留心那位中年婦人,——她也和別一位朝奉先生論衣價,笑眯眯的要多加錢。——他拿了我的包裹,左右轉動身子,到裏麵去轉一回,又回來問我說:“算三塊錢。願,當;不願,拿回去。”

拿回去,我很願!但我還是在高櫃台下呆立著。

這時他又同和中年婦人論價的那位朝奉說了幾句,笑了一下。

笑起來,他的眼睛竟成一條線,我實在氣極了!半晌,他又沒精打采地轉向我道:

“你來當過一回罷?”

“簡直笑話。”我不覺怒道,“管他做什麼?”

他還是沒有聽見,——可恨的東西!

“好,算了三塊半罷,”他最後開恩似的說。

“算了,算了。”我也沒有法子了!

未君說到這裏,垂下頭去。一息,他悲傷的起勁地重複說:“我上了經濟製度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