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麵抖著帽子一麵隨便的說:“對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爐邊去,因為當她和他握手的時候,她簡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凍壞了。

徐大齊又接下說:“北方隻有雪是頂美的了。如同變幻不測的雲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隻好說:“是的。徐先生喜歡雪呢,還是南方的雲?”

“各有各的好處。我差不多都喜歡。隻有灰塵才使人討厭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訕說:“我覺得灰塵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她不歡喜徐大齊的多談,她隻想和洵白單獨在一塊的。

徐大齊卻做出詫異的樣子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

“總有一點緣故。”

“沒有。”

徐大齊便笑了起來,他覺得她好象生了氣,成心和他搗亂似的。他又接著和洵白談話下去了。他又輕輕地找上了一個問題,問:“施先生在北平還有些時候吧?”

洵白烤著火回答:“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麼?”

“預備到歐洲去。”

徐大齊又得了談話的機會似的接下問:“到英國?到美國?……”

“想是到美國。”

“很好,”徐大齊稱讚似的說:“可以看一看美國的拜金主義。”接著他從這拜金主義說到美國的社會生活,美國的經濟狀況,美國的外交政策,美國的國際地位,美國和中國的種種關係,似乎他是一個研究美國的各種學者。

洵白呢,他對於這一個雄談的政治家的言論是聽得太多了,他懷疑他是有意把那談話做為空閑的消遣,否則他不能如此地說了又說,象一條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著水。

最後從第九旅旅部來了電話,這才把徐大齊的談話打斷了,但他站起來卻又保留了這個權利:“好的,回頭再談吧。”

素裳便立刻大聲的說:“我馬上就要學日文呢。”

徐大齊走去之後她便問:“你喜歡和他談話麼?”

“談談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說,並且站起來,離開了壁爐前。“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現政治的情形,”接著便微笑的問:“你呢,把拚音學會了沒有?”

“教得太少了。”她說:“並且昨天缺了課,我自己非常不願意。”

徐大齊又進來了,在手指間挾著一支雪茄煙。素裳便趕緊拿了日文讀本,做出就要上課的模樣。

“我不擾你。”他接著又向洵白說:“就在這裏吃午飯,不要客氣。”一麵吸著煙,吐著煙絲,走到他的換衣室去了。

這一個書房裏,便隻剩下兩個人了。他們就又非常愉快地談了起來。一直談到一點多鍾之後,素裳才翻開日文讀書,聽著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並且在這一天下午,因為徐大齊和那個任剛旅長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兩個人又同時坐在壁爐前,不間斷地說著話。

當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時候,在紛紛的雪花中,天色已經薄暮了。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洋車,隻是靜悄悄的現著一片白茫茫的。在一個黑的影子從這雪地上慢慢地隱沒之後,素裳還倚著向街的窗台上,沉思著:

“冷啊!”

最後她覺到壁爐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裏卻不住的想:“我應該把這些情形告訴他……”

一一

雪已經停止了。天氣是一個清明的天氣。太陽光燦爛地曬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溫柔的感覺,似乎連爐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寫字台前,拿著日文讀本,練習了幾遍之後便丟開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著她昨夜裏所做的夢。這個夢已經無須分析了,那是極其顯明的,她不能不承認是因為她懷念著洵白的緣故。雖然開始做夢的時間,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時候距離並不很遠,但是她的懷念是超過這時間的。在洵白的影子剛剛從雪地上遠了去,不見了,她便覺得彼此之間的隔絕是很久了,以致她一上床,一睡著,便看見了他,並且在他的兩個眸子中閃著她的影子,還把一隻手握著她,最後是猛然把她抱著,似乎她的靈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躍著而至於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於這個夢的濃烈和心動的所在,她忽然聽見樓梯上響起又快又重,紛飛的腳步,以及一些尖利的笑聲。接著她的房門被推開了,她先看見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曉芝。這三個朋友的手上都提著一雙溜冰鞋,差不多臉上也都現著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一下就抱著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說:“你看,”她指著沈曉芝的肚子,“有點不同沒有?”

素裳已經看見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懷妊三個月的模樣。她便向曉芝笑著說:“怎麼樣?不聽我的話?

我不是對你說過,本能的要求終久要達到滿足的,你不信。現在你看——到底還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來了。

沈曉芝便裝做坦然的說:“算是我的失敗……不過我還是不想同居。”

“以後呢?”蔡吟冰開玩笑的說:“未必每次吃藥?”

“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曉芝忽然變成勇敢了。

接著夏克英便告訴素裳,說今天北海開化裝溜冰大會,她們特來邀她去,並且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