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一本練習簿。這簿子上,寫著日文字母和符號,以及洵白微笑地寫著字。
於是她坐在椅子上,拿著這一本練習簿看著,如同看著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藝術品一樣,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許久之後才低聲的念起拚音。
在她正想著這些字母和拚音不必再練習的時候,徐大齊穿著洗澡衣走進來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說:“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沒有想到那宴會會延長那樣久的時間。”說了便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現著不就走的樣子,並且繼續說:
“也許你因為太累了,所以——這是你從沒有過的——在半夜裏說著夢話,並且——”他指著他左邊的手臂上——“這裏還被你抓得有點痛……”
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驚疑著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說了什麼夢話的,而且這夢話還為他所聽見。但她一知道徐大齊並沒有得到一點秘密去,她的心裏便暗暗的歡喜著,至於笑著說:“其實我沒有做夢。”
“對了,”徐大齊證明的說,“這到不限定是因為夢的緣故。常常因為太疲倦了,便會說起夢話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說:“對了。”
其實她已經細細地揣想著她的夢話去了。她整個的思想隻充滿了這一種揣想。她知道她並沒有做過什麼夢。可是夢話呢?這自然有它的根據。她覺得夢話是一種心的秘密的顯露,是許多意象從潛在意識中的表現,那末那所說的夢話是怎樣的語言呢?照她這近來的思想和心理,那夢話,隻是各種對於洵白的懷念,這反映,是毫無疑義的,證明了一種她對於他的傾向。雖然她並沒有揣想出她究竟說了怎樣的夢話,但她從理性上分析的結果,似乎已不必否認她已經開始了新的愛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蕩著歡喜而同時又帶點害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康敏尼斯特”
是不是也把戀愛認為人生許多意義中的另一種意義。這時,既然她自己承認了這一種變動,接著她便反複去搜尋她和徐大齊之間的存在,在結果,她覺得他在三年前種在她心中的愛情之火,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她和他應該從兩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關係,而現在還同居著,這是毫無意義而且是極其不能夠的。於是她認為應該就把她的這種在最近才發覺的事體公布出去,無論先告訴徐大齊,或者先告訴洵白。
但這時她已經很倦了,這也許是因為昨夜睡得不安寧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緣故,所以她連打了兩個嗬欠,伸了腰,眼淚水擠到眼角來了。她看看徐大齊,他是閉著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經朦朧的樣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
雪花仍然繽紛的落著。地上和瓦上都沒有一點空隙了。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著,隱約地現出一個活動的影子,卻不象是一個走路的人。不見有一隻鳥兒在空中飛翔著。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淹沒了。
“雪雖然柔軟,可是大起來,卻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麵想著,一麵就覺得她的心空蕩起來。這是奇怪的!她從沒有象這樣的感到渺茫過。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義以後,她對於一切的觀念都是樂觀的,有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學便是一種積極的信念。她是極端鄙視那意誌的動搖,和一種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趨向頹廢的。可是她這時卻感到有點哀傷的情緒了,這感覺,是由於她想到她自己以後的生活,並且是由於她不知道而且無從揣想她以後是怎樣的生活而起的。雖然她很早就對現在的生活生著反感,至於覺得必須去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但這樣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未必愛了洵白甚至於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麼?
她很清白的認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並不是這樣的狹義。她的新生活是應該包含著更大意義的範圍。那她毫無疑義的,惟一的,便是實踐她的思想而去實際的工作了。然而她對於這實際的工作沒有一點經驗,並且也沒有人指導她,難道她隻能去做一些拿著粉筆到處在牆上寫著“打倒帝國主義”的工作麼?她的思想——至少她的誌願要她做一些與社會有較大的意義的工作。她已經把這種工作肯定了她此後的一生的。她現在是向著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時她熱望著一個從這種彷徨中把她救援出來,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後她忽然遺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來,她的意誌便立刻堅強起來,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發展的地方,她的剛剛帶點哀傷的心又充滿著一團跳躍的歡喜了。於是她忘了落雪天氣的冷,隻一意地希望著他來了。她望著街上,那裏隻有一輛洋車,可是這車子似乎是拉進雪的深處去的。她轉過臉一看,爐火是興旺的,紅的火焰正在飛騰著,在這暖氣中徐大齊已響出一點鼾聲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讀本,便想:“六個月,無論如何,我非把日文學好,非能看社會科學的書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拚音,一麵在想他:
“他下午四點鍾才得來的!”
然而當壁鍾清亮的響了十下之後,大約還不到十點十分的時候,一個人影子忽然到房門邊,使她猛然吃了一驚。
“哦……”她歡喜的叫,站了起來,和洵白握著手。
“我怎麼沒有聽見你的腳步聲音?”
徐大齊被她的聲浪擾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來,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著他的身上說:“好大的雪……”
的確,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還積留著一層厚的雪花,雖然有一部分正因了這房裏的暖氣而溶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