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要知道,在你是並沒有給與他什麼東西,在他卻好象得了許多新禮物去。一個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舉一動,常常在男人心中會記著一輩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隻活動著兩隻仄小的腳,過了一會才重新嘻笑說她帶來的新聞,似乎這新聞又使她覺得快活了。

“我說值得跑來的便是這一件事,”她差不多搖著全身說:“你聽了就會覺得這一輛汽車並不冤枉坐。”接著她便說她在昨天下午,當夏克英吃著梨子的時候,她忽然發覺到——那個抱著不同居的戀愛主義的沈曉芝,在她的腰間,現著可疑的痕跡。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的站起來的時候,那痕跡,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後,她決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觀察決不會錯。她把這發現告訴了夏克英,兩個人便同意了。於是她們抓著沈曉芝,硬要她說出實情來,並且告訴她這並不是永遠可以隱瞞的事。沈曉芝開頭不承認,很堅決而且詛咒說沒有這回事情。然而到最後,她們硬要試驗她。而且決不肯放鬆的時候,她扭不過才把實情說出來了。呀,多麼可笑!她說的是什麼?

這個不同居的戀愛主義者!她,雖然她因為害怕生小孩的緣故和她的愛人分居著,卻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的,悄悄的……於是這一個傳達新聞的人便向著素裳問:

“你不覺得麼,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來了?”

“我沒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著說:“我勸她馬上同居,否則小孩便要出來了。我預備送她一件結婚的禮物。你說小孩子的搖籃好麼?”

素裳覺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於是又說了一些別的新聞,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說她就要買搖籃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來。她對於沈曉芝的新聞得了許多感想。她結果覺得沈曉芝的這回事並不可笑。可笑的隻是把這事情認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為什麼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夠用些心思的女人們,單單在極其切身的戀愛問題卻不研究,不批評,不引導,隻用一種享樂的嘲笑。隨後她認為縱然沈曉芝把小孩子生下來,也不過證明許多方法終不能壓製本能的表現罷了,那決不是道德的問題——和任何道德都沒有關係的;至少道德的觀念是跟著思想而轉變,沒有一個人的行為能從古至今隻加以一個道德的判斷。曆史永無是陳舊的,新的生活不能把曆史為根據,這正如一種新的愛情不能和舊的愛情一樣。比喻到愛情,她聯想起來了——這也是使她覺得奇怪的:許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戀愛便作出舊道德的事來了。她相信一個人的信仰隻應該有一個的,不該有許多,而且許多意念雜在一塊決不能成為一種信仰。於是她對於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隻能實行於理論上,甚至於隻能寫在文章裏的人物,從根性上生了懷疑了。可是她相信——極其誠實的相信,理論和行為的一致,在這一點上麵表現出新的思想和偉大人格的,隻有一個人——一切都沒有一點可懷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眼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樣是混沌著,可厭而且悶人。

於是她又想,“一定不會來了!”並且長久都墜在這思想裏。末了,她忽然覺得這房裏的空氣冷了起來,一看,那壁爐裏的火光已經是快要熄滅的模樣,便趕快添了一些煤。不久,從許多小黑塊之中飄上了藍色的火苗,爐火慢慢地燃上來了,房子裏又重新充滿著暖氣。她的身子也逐漸地發熱起來。這時她的思想轉了方向,帶點希望的想著:“也許……那可說不定的!”

可是這一種屬於可愛的思想又被打斷了,因為徐大齊出她不意的走了進來,一隻手拿著貂皮領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邊,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問:

“悶麼?”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著說:“天氣可冷極了。刮風真使人討厭。還好你們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對了,刮風真討厭!”她回答。此外便不說什麼話。

並且從一隻大的巴掌上發出來的熱,使她身上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裝著要喝茶的樣子跑到茶幾邊。

“勞駕你,也倒一杯給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點惱怒地撒謊說:“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齊又要她坐到這一張長椅上,並且得意洋洋的告訴她,說他剛才和那個南京要人在車站裏握別的時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們私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洽。因此他認為他以後決可以選上中央委員,至少他有這種機會。他又告訴她,說他對於將來中央委員的選舉上,他已經開始準備了。他說他先從北平方麵造成基本的勢力。這一點,他現在已經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為隻有他一個人能調和各派的意見,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極其自信的說著他的政治手腕。他並且說他現在將采取一種政策,一種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欽佩他的才能。最後他意氣高昂的向她說:“如果,那時候,我們在西湖蓋一座別墅,我常常請假和你住在一塊。”

素裳笑了,一種反動的感情使她發出這變態的笑聲,並且驚詫的瞥了他一眼,那臉上,還浮著“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覺得苦惱了。

於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