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辯護似的說:“西山我還沒有去過。從前有幾次想去都沒有錢去。我想這一次如果再不去,說不定以後都沒有去的機會了,因為過了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裏……”
這最後的一句便立刻給了素裳一個意外的驚愕。她沒有想到這一個朋友會剛剛來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這時便聽見他這樣說。她覺得這短促的晤談簡直是給她一個遺憾。她忽然感到惆悵了。她差不多沉思起來……她隻仿仿佛佛地聽見葉平在向她說:“我們走吧!”而且問她:“你吃過東西沒有?”
“並不餓。”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個人便下著樓梯,汽車夫已經預備開車了。
葉平讓她坐在車位當中。汽車開走了。他們便談話起來。但在許多閑談中間,她時時都覺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過一邊,緊挨到車窗,似乎深怕挨著她而躲避她的樣子。
汽車駛出了西直門,漸漸的,兩旁便舒展著野景。他們的閑談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無涯的一片,幾乎都平鋪著潔白的雪。回憶中的綠色的田,這時變成充滿著白浪的海了。間或有一兩個農夫彎腰在殘缺的菜園裏,似乎在挖著餘剩的白菜。一匹黃牛,遠遠的蜷臥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動也不動。在光著枝條的樹下,常常有幾個古國遺風的京兆人,拖著發辮子,騎在小驢上。並且常常有一隊響著鈴聲的駱駝,慢慢地走著,使人聯想到忠厚的,樸實的,但是極其懶惰和古舊的滿洲民族。這許多,都異乎近代城市的情調,因此洵白忽然轉回臉來說:“北平的鄉下也和別的鄉下不同:我們那裏的鄉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園裏都是工作。”
“大約是氣候不同,”葉平說,一麵還看著頹了半扇紅牆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說:“在寒帶地方的人應該能夠耐苦的,北歐的民族便非常勤勞於艱難的工作。”
葉平不回答,他注意到遠處的一座古墓。
“我也覺得,”素裳便同意的說,接著她和洵白便談了南歐和北歐以及東亞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風俗,她從他的口中聽到了別人所沒有的意見。這些談話,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悅,甚至於她覺得她好象變成很需要聽他的談話了。當他說到古代的戀愛時候,她尤其覺得在他的嘴唇邊有一種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這也許是因為他用現代的思想談著古代的事情吧。
“聽……泉水!”葉平忽然叫。
他們的眼睛便隨了這聲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車轉著彎駛過一道石橋。景象有點不同了。這裏是一座山,一個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聳立在山頂上。山上滿著銀色的樹。樹之間有一兩個房子,古廟吧,也許是洋房子。有著不少喜鵲之類的鳥在飛翔著。
葉平便指導似的說:“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聲音,響在這山腳上。原來憑著山腳的輪廓,有一條仄仄的小溪,水聲便是從溪中發散出來的。
溪兩旁長著一些草,可是都已經枯萎了。但在結著一層層的薄冰中,還能夠看見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裏緩緩地流著。
葉平便又開口說:“如果在春天夏天,隻要不結冰的時候,這溪中的水清到見底,底下有一層層的水草平伏著,而且在太陽光中,隨著泉水的流動,便可以看見十分美麗的閃著金色輝煌的一層層波浪。並且洋車夫常常喝著這裏麵的水。”
“不長魚麼?”素裳大意的問。
“不知道。蝦子大約總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說:“一定有人坐在溪邊釣蝦了。”
葉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著說:“隻有北平才有這種遺民風度。”
於是他們說了一些話又看著野景。汽車便非常之快地駛向一條平坦大路,五分鍾之後便停在香山的大門口了。
許多小驢子裝飾著紅紅綠綠的布帶,頸項上掛著念珠似的一圈銅鈴,顯出頭長腳小的可笑可憐的模樣。這時就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一對嘻嘻哈哈的打著驢子跑過去了。於是驢夫們便圍攏來,爭著把那可憐的小畜牲牽過去,一麵拍著驢子的背一麵講價:
“一塊大洋,隨您坐多久。”
轎夫們也上前了,抬著空溜溜的隻有一張藤椅子的轎。
驢夫搶著說:“騎驢子上山好玩。”
轎夫也嚷著:“坐轎子舒服。”
然而這三個客人卻步行地走了。他們走過了這個山門,順著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纓絡岩。這裏鬆柏多極了。並且在鬆柏圍抱之中,現著一塊平地,地上有三張石桌和幾隻鼓形的椅子。各種鳥聲非常細碎的響著。許多因泉流而結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們在這裏逗留了一會,便繼續往上走,一路閑談,一路瀏覽,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來。從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見滿山的樹枝都覆著柔白的雪;而且望到遠處,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並不是城市的街,卻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麵了。葉平離開他的遊伴,一個人跑到亭子的欄杆上,不動的站著,如同石像的模樣,看著而且沉思著什麼。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階上,彼此說些山景,雪景,並且慢慢的談到了一些別的。最後他們談到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