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聯談到他的幼年。於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訴她,說他的家庭現在已和他沒有關係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親把他當作不肖的兒子,至於極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從宗譜上去掉。但是他並不恨他的父親,他隻覺得可憐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親常常窮不過時還是向他要錢,他也不得不寄一點錢去。接著他便說他從前是一個布店的徒弟,因為在他十三歲時候,他父親賣去最後一擔田之後,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為的可以使家裏省一口飯。他當時雖然不願意,然而沒有法,終於放下英文初階,去學打算盤。他在這一家布店裏,一直做了三年的學徒,這三年中所受到的種種磨難,差不多把他整個人生——至少使他傾向於馬克思主義是有點關係的。因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個人,先生們對於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於比他高一級的師兄也時時壓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內的事,並且有一天還陷害他,說是一丈二尺愛國布是他偷去的。這一切,當初,他是沒有法子去避免,更沒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後,終使他不顧一切地下了逃走的決心,那是因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個比他大十幾歲的每月已經賺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來(他的床是扇門板),揪開他的舊棉被,並且——當他猛然驚醒的時候,他忽然發覺一隻手摸著他的臉,另一隻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褲帶,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來了。於是那個先生才放手,卻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個耳巴,並且惡狠狠地威嚇他,說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還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這樣,他第二天便帶著九元錢逃走了。於是他飄泊到上海,在一個醫院裏當小使。過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個中學裏當書記。又過兩年他考進北京大學。那時候他的一個表叔忽然闊起來,把他父親介紹到督軍署當一等科員,因此他父親認為他以後可以作官的,便接濟他的學費,並且把他弄一個省官費送到日本去。最後他帶點回憶的悲哀的微笑,沉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小學教育!”
素裳不作聲,她在很久以前就默著,沉思著,帶著感慨地,同時慚愧地想著她自己的幼年是一個純粹的黃金時代,因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愛著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沒有經過磨難的。因此她對於洵白的幼年,覺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動了。她長時間都隻想著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當她看見洵白的眼睛中閃著一種熱情的光,她幾乎隻想一手抱著住他,給他許多友誼的吻。其實,她的手,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著了。接著她聽見洵白類乎寬慰的向她說:“如果我幼年是一個公子哥兒,我現在也許吸上鴉片煙都說不定……”
素裳卻不知覺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聲音向他說:“但是,我從前是一個小姐……我們是兩個階級的。”
洵白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接著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來,並且空空看著她回答說:“那末,我們的相遇,我希望是算為你的幸運。”
他們的手便緊了一下,放開了。這時葉平還站在欄杆上遠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聲的叫了他:“怎麼,想著詩麼?詩人!”
葉平便轉過臉,跳了下來,一麵說:“那裏!我隻想著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個人便又踏著積雪的石階,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個最高的山峰之後,才移步下來,又經過了許多闊人的別墅,便返到山門口,在石獅子前上了汽車。
於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車急駛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朧起來了。廣大的田疇變成一片片迷蒙的淡白的顏色……葉平還繼續著他的對於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談起來。談到了蘇俄的時候,她帶著失望的說:“我不懂俄文,因此許多書籍我都沒有權利看到。”
洵白便對她說:“日本文的譯本,差不多把蘇俄以及舊俄羅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譯過來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說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對他說:“你肯教我麼?”
“當然肯。不過——”他蹙地眉頭停了一會才接著說:
“我恐怕在這裏不很久。”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別了,在心裏立刻便惆悵起來,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真的就要走麼?不能多留幾天麼?”
洵白看著她,很勉強的笑著。
“好的,”她又接著說:“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兩天也行。”
洵白便答應她,並且說學日文很容易,隻要努力學一個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夠自修之後再走。
素裳便幾次地伸過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來教我,”她說,於是她的心完全充滿著歡樂,並且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個驕傲地橫在許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樓。
她非常快樂的跑上樓梯,徐大齊便挽著她走進臥房裏,一麵說:“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著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這一個吻中,在她感覺到硬的髭須刺到她嘴唇上的時候,她忽然——這是從來所沒有過的——非常厭煩地覺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