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把萬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發熱的望著反對者,聳一聳肩膀,聲音幾乎是惱怒的了:

“如果忠實於三民主義,應該把我們的工作來證明我們的信仰,不應該隔岸觀火而且說著風涼話。我們現在應該糾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毀謗努力於工作的人的這一種思想。”說了便好象已報複了什麼,而且在燒熱的嘴唇上浮著勝利的微笑,慶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於是相反的話又響起來了。然而這一個客廳的主人便從容地解決了這一個辯論:

“聽我說,如果你們不反對我的這種意見:我認為你們所爭執的並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我們對於黨國的效勞,現在都不能算為最後的盡力,所以我們應該互相——至少是對於自己的勉勵,因為我們以後工作的成績是不可預知的。”

徐大齊先生的這幾句簡單的意見,的確是非常委婉而且動聽,不但並不袒護任何方麵,還輕輕的調解了兩方的糾紛,於是這客廳裏的人都欽佩他的口才,認為隻有他才不失為主席的資格。

那個從日本軍官學校一畢業就做了旅長的任剛先生便拍著手稱讚他說:“你真行!”

他便按著電鈴,對仆人說:“RedWine!”

於是紅色的酒便裝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許多手上晃來晃去的蕩漾,而且響著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這客廳的局麵便完全變了樣子了,大家毫無成見的彼此祝福著,豪飲著,甚至於黃大泉幹了杯向萬秉說:

“祝你的愛情萬歲!”因為這一位秘書正傾心著他一個女書記。並且年輕的旅長,忽然抱起那留著八字胡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來了。客廳裏便重新充滿了哈哈和各種雜亂的響動,酒氣便代替了煙氣在空間流蕩著。正在這客廳裏特別變成一個瘋狂社會的時候,葉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這兩層樓的樓梯邊。他的朋友便向他低聲說:

“如果你不先說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會疑心是一個戲館了。”葉平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齊先生的星期日聚會,於是不走向客廳,向著素裳的書房走去。

聽著腳步的聲音,素裳便把房門開了,笑著迎了他們。這時,在洵白的第一個印象中,他非常詫異地覺得這書房和客廳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書房顯得這樣超凡的安靜。空氣是平均的,溫溫的。爐火也緩緩地飄著紅色的光。牆壁是白的,白的紙上又印著一些銀色圖案畫,兩個書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麵又非常美觀地閃著許多金字的書。並且書架的上麵排著一盆天冬草,草已經長得有三尺多長,象香藤似的垂了下來,綠色的小葉子便隱隱地把一些書遮掩著。在精致的寫字台上,放著幾本英文書,一個大理石的墨水盒,一個小小玲瓏的月份牌,和一張Watts的《希望》鑲在一個銀灰色的銅框裏。這些裝飾和情調,是分明地顯出這書房中的主人對於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於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層的了解了素裳,但同時又覺得她未免太帶著貴族的色彩了。他脫下帽子便聽見一種微笑的聲音:“我以為你們不來了。”

“為什麼不來?”葉平帶點玩笑的說:“世界上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一麵脫去圍巾和大氅,在一張搖椅上坐著了。洵白也坐到臨近書架的沙發上,他第一眼便看見了英譯的托爾斯泰全集,和許多俄國作品。

於是這一間書房裏便不斷地響著他們三人的談話,洵白一個人尤其說得多。他的聲音,他的態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種事件中發揮的理論和見解,便給了素裳一個異乎尋常的印象。並且從其中,她知道了這個初識的朋友,是一個非常徹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對於文學的見解正象他的思想,是一樣卓越的。所以她極其愉快地注意著他的談話。

當談著小說的時候,洵白問她,在各種名著中,她所最喜歡的是那一個女人,她便回答說:

“沒有一個新女性的典型。並且存在於小說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覺得我還喜歡《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隻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歡的呢?”

“馬丹波娃利。”

洵白對於她的見解是同意的。於是他們的談話轉到了托爾斯泰的作品上。她說:“我不很喜歡,因為宗教的色彩太濃厚了。我讀他的小說,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學的意旨,卻是他的教義。”

接著他們便談到了蘇俄現代的文壇,以及新進的幾個無產階級的作家。最後他們又談到了一些瑣事上。於是電燈亮了。洵白忽然發覺在對著他的那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的小女孩相片,雖然是一個鄉下姑娘的裝束,卻顯露著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風度,而且大眼,長眉,小嘴,這之間又含著天真和聰明。他覺得如果他沒有看錯,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從前的影子,想著她便看了她,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樣的,便笑著向她說:“很象。”

素裳遲疑了一下便回答:“還象麼?我覺得我是她的老母親了。”

“不,”葉平帶笑的說:“我覺得你隻是她的小姊姊。”

說了便向她告別,並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們留下了。

這時房門上響著叩門聲,接著門開了,徐大齊便昂然地走了進來,嘴上還含著雪茄煙。素裳便特別敬重的介紹說:“施洵白先生!葉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