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訪美日記中的某些殘片
在所有的書寫裏,都難以擺脫那種不能釋懷的傷感,這情緒幾乎彌漫了我所有的文字。我把這些歸結於人的命運的悲劇(誰又不是一個悲劇呢?),歸結於造化,歸結於我的選擇和我所依戀的那些群體,這些人影響著我的性格,這性格成全了我,同時也讓我在精神煉獄中煎熬。
依舊像以前的那些文字一樣,隻是一根植物上的幾片葉子,稀疏且零亂。因是日記,有些葉片完全是留給自己欣賞的,僅止於自我書寫和閱讀。
天熱,下午四點半,我乘上北去的列車。這是繼上次赴京往美國駐華使館順利簽證後的再次北上,隨後我們將從北京乘機飛往美國芝加哥。這是我們一行數人訪美的第一站。
此時,心情依舊是沉沉的,就像是在牽扯著什麼,但又難以說清這心中鬱鬱的滋味。
車輪的滾動伴隨著淡淡的心事。
以前,我聽人說一些人去美國駐華使館辦簽證多有拒簽。久久不知原因。大家的說法都不盡相同。聽一個去過美國的人講:一個人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反複三次遭到美國簽證官的拒絕,簽不到證,那去往美國的大門就對這個人永久關閉了。
是否是這樣,隻有經曆過的人自己知道。
我對這些抱的態度是順其自然,即便是任何想去的地方,去與不去我覺得對我都不會失去什麼,或者不會感到有什麼遺憾。
記得上次赴美國駐華使館簽證,當時的情形依稀在眼前。時間大約是下午一點左右,我和同行的吳先生一道打的往使館走,一起簽證的還有《一地雞毛》的作者劉震雲先生,他是我們這次出訪的團長。那天,他正從另一地駕車趕往美國駐華使館,我們電話中約定在使館門口會合。
我和吳先生到達後等了片刻,劉震雲來了,他穿著一件過去許多農村人穿的那種棉襖,現在在城市裏穿則成為一種時尚。劉先生步伐飄逸,一副怡然和大自在的樣子。當吳欣薇先生讚美他的棉襖時,他說這是母親給他做的。
後來,在我的印象裏劉震雲仿佛還提到過母親幾次。其中在美國著名華裔女作家聶華苓家裏,他談到母親時說,有一次不知是誰談到由他的作品改編的影視劇時,一個勁說是片子拍得如何如何好,母親聽了卻很不以為然。後來老太太對人講,那是我兒子寫得好,不是他們拍得好,沒有我兒子寫得好,能拍好嗎?
於是,劉震雲說:“還是母親最疼他的兒子。”
因前往大使館簽證的人多,穿著色彩各異的衣裳,尤其是女人把自己所有的優勢都想展示出來,有些則像是要生一副蝶翼飛往某個神秘樂園裏去的樣子。
簽證的隊伍像蟲子樣蠕動著,慢慢湧到那通往關卡的門跟前。
在我們加入這支隊伍之時,有人指著劉震雲議論,說在媒體中見到的劉和現實中有些不太一樣。也有人禮貌地提到劉的一篇小說。盡管他們聲音不高,但大家還是能夠聽得到的。
經過關卡時,工作人員把我們每個的名字、照片與本人仔細對照了一番,把我們的手機、優盤、錄音筆、照相機等一切有關電子設備等都統統存放在使館人員準備的一個盒子裏,然後給我們一張出來時認領的小牌子才放我們進去。
我們很快就進到那個有點像教堂樣的使館辦公樓。大廳裏有點窄狹,像是一隻被什麼拽扁了的框子。交表的時候,一位華人工作者接待的我們,那是位女士,看上去極其嚴厲,言語令那些簽證者有點慌怵。然而,透過她的話語,卻能感受到某種寬容和善意。
她問劉震雲:“結婚了沒?”
劉帶點調侃地說:“還真結了!”
“有孩子了沒?”那女人不遺餘力地問。
“還真有了!”劉先生依舊那樣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女人勾著頭一麵忙著手裏的工作,一麵用鼻孔笑了一下,重複劉的話說:“還真有了!好,那就在這張表上寫上呐。”她指給劉震雲在表上要寫的位置,問:“男孩女孩?”
劉回答後就填上了。
女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一一作答。其時,後麵的人催促得緊,那女人要我在一張表上填寫幾個什麼字。但我總是搞不清要寫什麼,劉震雲就從我手裏接過去替我寫了。我俯身端詳了一眼,但仍然不知他替我寫的那幾個必須填的字是英文還是漢語拚音。反正我感覺是個名詞。那女士寬容地責備劉說:“你怎麼竟替他幹。”
劉不予理睬。
之後,那女士給了我們一張牌子,我發現我們的牌子和別人的在顏色上有著很大的不一樣。
好幾次,人群中不時一陣騷動,說出劉震雲的名字。
名人的效應就是這樣,無論是正麵的還是反麵的,都會引人注目的;倘若是反麵的,那就一片嘩然,幸災樂禍者就會激動萬分地在心裏鼓掌和忍不住喊出聲來。
等待是漫長的。
一直等到我們按手印,劉先生第一個按,機器總是通不過他。他把手在自己穿的棉襖上反複用力蹭了幾下,還是不行。就又找紙擦了擦手,依然如故。後來,吳先生又遞給他一卷餐巾紙,他揩了後,終於通過了。
我的手剛挨到那儀器,辦公人員就點頭說:“好了!”
之後,又是較漫長的等待。
還算是快,聽有人說,有時等待的時間可長了。仍然是劉先生第一個接受簽證官的問詢。劉先生帶了兩本書,其中一部好像是《手機》,這在我覺得一定不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作品,但卻是大家都知道的。倒像是他的細心的孩子的安排,我想。
簽證官是一位美國黑人。之前,聽許多人一說到黑人,就總是頗多微詞,認為是最不好打交道的。
但是事實恰恰相反。
在我覺得黑人是最優秀的,也是頗值得尊敬的。他們對寫書的人的喜愛和尊重極令人感動。其實,到處都有偏見,這就像有些人:認為隻要是和他不一樣的膚色和信仰者就都不怎麼樣。
偏見在這個世上永遠是存在的,存在於狹隘者的心裏。
劉震雲被問得較多,後麵的人還在焦急地等待,有些人因年歲和體質不適於久站。可是,那人卻想和劉多聊一會,微微笑著反複地問,問劉的書寫了些什麼,別人看沒看過,知名度有多高等等,並且要劉介紹一下書裏寫的什麼內容,表達了個什麼意思。
劉震雲給那簽證官智慧地講述著關於“手機”的故事。
但那人笑眯眯地還想繼續聊下去,說他怎麼不知道呀。
劉看了一眼後麵那麼多等待的人,有些不耐煩了,文人的清高脾氣使得他不願意糾纏,對簽證官說:“你隨便在這裏找個人問問,說別人都知道,並指著那個簽證官說,就你不知道!”
簽證官就從遠處叫過來一位女士問她看沒看過《手機》這部電影。
那女的就點頭說:“知道。”
簽證官就笑著給劉簽了字。
輪到吳先生,也是問了好一會兒,吳用英文對答如流。我不懂英文,但我感覺就像瓦罐裏倒核桃一樣劈裏啪啦的,很過癮。
到我時,那簽證官先用英語對我講了一句什麼,我直接用漢語說:“我不會說英語,”之後他就用艱澀的漢語問我:“也是寫書的嗎?”
我點頭。
他問我帶書了沒。
我就拿出自己的書給他看。
他把腦袋偏過來,目光有點天真、單純和好奇地停留在書的封麵上,然後點點頭。隨後,又用生硬的漢語讓我解釋一下書裏寫的什麼意思。
我拿的是我的《手掬你直到天亮》。
我說,在一片精神幹渴的荒漠裏,一個健康之人為另一個精神垂危的人掬著一捧精神的水珠,直掬到天亮。
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
美國的那個人就噢——噢——不斷地發出一種非常認可的讚歎,並連連點頭,他多餘的話再沒有說,立即就簽了字。
這就是美國黑人。他崇尚的其實也是我們許多人崇尚的,即使是一個動人謊言。
這即是赴美簽證的經曆,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呢?
在列車上,我找到了自己的鋪位,放好行李。然後,又幫一個求助的學生放好了一個重得像石頭樣的箱子,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麼,之後我拿出一本書來在車窗旁邊坐下閱讀。
車廂裏異常悶熱,就像是處在燒磚的窯門前。
一個小夥子坐在我的對麵,用手機上的耳機聽著歌子,嘴巴裏隨著音樂在哼哼,像是用日語在唱。我不懂日語。現在時興學外語,這固然好。然而,一些人好像自己懂了一點外語,就洋洋得意,尤其是當出現一個外國人時就按捺不住想要湊上去跟人家搭話,來展示自己能跟外國人交流了。這樣一來,就像自己也已經是個外國人了。自己原本是什麼,早已經忘卻了。
有些不會說外語的,表情上就顯得自卑和羞愧,就莫名崇拜起外國人來了,為不會人家的語言而鄙視和作踐自己。恰恰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專家,他們則是淡定的,既不崇洋媚外,也不自視甚高。
越是淺薄和一知半解的人,就越是把國外說得天花亂墜,就越是想去朝拜,認為人家任何方麵都了不起,都比中國優秀。其實,天底下,在這個地球上,生命和風土各有利弊,哪裏有絕對的好?哪裏有極文明的文明呢?有時候倒覺得越是落後的地方越是健康的、綠色的、文明的,越是穿得西裝革履,咬文嚼字,開著轎車,坐在洋房的人越是反文明、反人道、反天道人心、反進化的魔鬼。
任何國度,總會有自我反省的東西吧!?
美國的海明威、傑克·倫敦,還有福克納等等,都是我比較喜歡的文學家。海明威的文章我接觸得比較早,他的《老人與海》我讀了好多遍。傑克·倫敦是後來經一位朋友的介紹,於是開始接觸其作品的作家,他是寫狼、寫狗的冠軍。據我所知,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在寫這種題材能像傑克·倫敦那樣寫得精彩和好,後來寫狗寫狼的人都總是跳不出他構築的那個圈套和路數。在這個領域,尚沒有人超過他。他可毫無含糊地堪稱這方麵的大師。福克納是寫農村的,語言華美,講述如一條優美而傷感的河在流淌,在我覺得那河的感覺,大約就像是密西西比河流動的水聲。
因為這些人,使我對美國有了一絲神往和想象。倘若沒有這些,僅就是一些美元的話,僅就是一片掠虜的偽金碧輝煌的話,我想在我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你們放眼看看那些身外之物,真正留下來的能有多少。哪一位祖宗的金銀財寶和權勢百年之後還依舊能夠被自己的子孫後代們所擁有和享受呢?沒有,連毛主席也辦不到。誰會明白這煙消雲散!權力和財寶都不見得一直是他們的,多是成為了旁人的。
然而,一切意思就在這個裏頭,就在文學,就在精神和心靈上的美。美國因為這些文學家,才真如它的名字一樣,成其為一個世界上美的國度。但絕不是別的。
2010年5月11日下午,火車上
今天起來的遲,四點多將乘機飛往芝加哥了。現在,我們出訪的幾位作家代表剛剛到達機場。最後飛機卻沒能順利飛行。
5月13日下午
昨日,因飛往芝加哥的ORDUA850飛機發生了故障,沒能夠按時起飛,後來就把所有的旅客拉到北京臨空皇冠假日酒店。飯後,每人一間房子,且帶套間,設施齊全,我生平沒住過這麼豪華的房子。食宿隻需寫上自己的名字就成了,別的什麼也不用管。我覺得這次航空公司是虧了!但有旅客說,我們的損失才慘重呢,失去的時間、延誤的事情豈是金錢所能夠比的。
雖然這麼好的吃住,但大家還是不快的。
當然,其中極少數人則是無所謂了。
再過一會兒,就要從酒店出發去機場了,吳先生昨天提醒讓我們一定要提前收拾好行李,拿好4050的表,記著護照等等。
中午退房的時候,竟然還有一頓白吃的午餐。
這樣的等待對於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看看書也許是打發時間最好的
辦法。
5月14日 星期五
這次出行,計劃要看的書都沒有帶,隻帶了陀翁的《白癡》,我把這個人視做我終身在文學上的導師。他的優秀、卓絕和偉大,在我是不能夠言盡的,也許寫上幾十本讀書筆記也不能說明他的光輝。他是真正的天才。文學其實就是這樣的瘋子的事業。
補記。
5月14日 星期五
從昨天下午四點多乘坐飛機一直到今天下午才抵達芝加哥,中間約飛行十三個小時,飛機著地的時候,從機艙望出去,覺得芝加哥與中國的一些城市或郊區有著相似之處。但是,一進入市區,就有一種不曾有過的陌生感,從建築的特點到風土,從人的著裝到人的品種,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街道上時時有不緊不慢——邁著矯健的小碎步馳過的高頭大馬拖拉的仿佛中世紀西方小說中常有的馬車,這車子在中國是我以前不曾看見過的,這讓我有一絲莫名的興奮。我想給馬車拍張照片,但是匆匆拍得的一張很不理想。
晚上是寫作計劃的財務人員泰密(之前我沒有聽清,一直以為那姑娘叫探秘)請的客。那是一個長相很好看的姑娘,聽說明天早上是她的生日,同時聽說她自己有一個規模不是特別大,但很精致的農場,在芝加哥不遠的鄉下。星期六和星期天,泰密自己就會開著車去照應一下她的農場。以前,農場由她父親經營,但不久前,她的父親去世了,泰密繼承了父親的農場,等於她成了農場的主人,這在美國是常有的,也是令大家羨慕的。
泰密非常愛笑,被我們一起的一個寫作者用半生不熟的英語逗得笑著用雙手蒙住了臉。她是一位快樂而單純的姑娘。
晚上,入住塞內佳酒店,組織方給大家發了夥食費。在美國,無論吃飯、住宿等等,凡是你請求服務人員為你幫了忙什麼的,都得要給人家小費,是必須的。這和在國內是不一樣的。據說在國外付小費是按照消費的數額的比例來計算的。另外,如果不是像我們這種集體活動,不是有專門的機構邀請我們的話,大家吃飯都是AA製,即使是朋友和家人也大體上是這樣的,很少有誰一個人掏錢。當然也有例外和特殊情況,譬如像今晚的飯,就是泰密請的。
飯後,我陪一位作者到街上去買電腦的插座,在美國,中國的這種插頭找不到地方插,就得重新配備插線板。
回到酒店,我給哥哥發了一封信。
走進自己的房間,無論房屋結構還是屋內設施都很讓人滿意,連廚房也帶著,可以做飯和煮咖啡。另有密碼保險櫃,可將錢和貴重的物品放進保險櫃裏。
房間牆壁的小木框的油畫顯得很小,但非常精美。我躺在床上開始看書,看了幾段,就記日記。這是我多年的習慣。寫完後,繼續讀書,大約是到了深夜,依舊不能睡著。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便歸罪於床太軟,使得人難以入眠。於是就打開電視看,摁了一圈,台非常多,也沒有數到底有多少個頻道,發現情感劇、帶刺激性的和娛樂性的頻道較多,譬如拳擊等劇目也較豐富。
我覺得電視不能使人集中注意力讀書,或者學習,就關了電視,繼續看我一路上正在閱讀的《白癡》。
在飛機上飛了那麼久,沒有休息好,多數時間我都是在看書或看電視,大略隻有幾次閉了會兒眼,說不清為何,我的精神狀態一直極佳,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大約與我在天山草原牧馬時養成的習慣和練散打、洗雪浴打下的基礎有關,我想。那時,我極喜歡日光浴和雪浴。現在卻不能夠了。
大約是接近淩晨的時候,我起來洗了一個涼水澡,刮了胡子,鍛煉了一會兒身體,拉開窗簾看了看芝加哥市區景色,下麵街道旁的樓裏的門窗上映射著昏黃的燈光。街上看不見一個人影,隻每隔幾分鍾便從街上不急不慌地開過去一輛車。現在,中國是大白天嗎?而這裏卻是漫長的黑夜,難怪人一路疲乏卻不能入睡。我重新把包裏的東西整理了一下,然後再次拉開窗簾,發現即將天亮的夜空出現了一絲瓦藍的白,就像是我們以前常在中國的西北農村說的那樣:東方動了,已經是雞叫二遍或者三遍的那個時間了吧!
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事情。
但不知為什麼,我竟然覺得時間走得太慢了。
我跳上床,鑽進被筒,一邊寫下新的想法,一邊傾聽窗外漸漸開始稀稀拉拉的車聲,車聲愈來愈頻繁了。
寫完日記,我打開電視,想數數到底有多少台,一數,竟然大約有六七十個頻道,但都不清楚是美國的哪個頻道。另外,我不知道洗手間的洗漱用品的用途,就試著胡亂用了一通。但願把沐浴的別當洗發的,把抹臉油別當護發劑使用就行了。真是不懂洋文卻住在洋房裏,眼裏看的是比之乎者也還更費解的洋電視。此時,頻道多播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主要與男女的身體有關的廣告。
後來,我看到成龍在電視上做的一則廣告,終於看到了一個自己知道的人的麵孔,有幾許興奮,但聽不明白他說什麼。我索性把電視關成靜音,隻看著圖像猜測。竟然猜出一些意思和看出一些味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