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中國表現主義文學的主題(2 / 3)

那麼,中國表現主義文學到底選擇了些什麼主題?為什麼要選擇這些主題呢?

瘋狂與叛逆

瘋狂與叛逆,是表現主義作品的重要特點之一。

表現主義文學中的反抗,不滿現實的絕叫,崇拜力,鼓動性,強烈的藝術節奏感等等,其外表都給人以“瘋狂”之感。

現代意識似乎也與“瘋狂”有某種微妙的聯係,現代哲人在常人眼裏多少有些精神錯亂或心理變態,更不用說像尼采、梵高、海明威等等精神異常而至於自殺者受到的誤解了。

西方表現主義作家中,精神處於狂癲狀態的現象確也令人注目,多有心理不正常或情緒絕望者。如德國詩人拉斯克·許勒,由於她的猶太人出身,1933年亡命外國,最後定居在巴勒斯坦,並呈現精神不正常的症候,1945年逝世。她的詩充滿對人世的失望和悲哀、焦慮。奧地利詩人特拉克爾,是一名藥劑師,經曆較為複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因絕望而自殺,年僅27歲。德國早期表現主義詩人海姆,25歲為救落水朋友而淹死,但其日記反映他很早就有自殺的念頭。他的詩中充滿了絕望、悲觀厭世的情緒。表現主義劇作家托勒爾在法西斯主義猖獗時期,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使他非常痛苦,於1939年在絕望中自殺。另一位劇作家凱澤是在孤苦伶仃中死去的。表現主義劇作家哈森克勒維爾,於1940年,在希特勒軍隊逼近法國時絕望自殺。

這表明表現主義作家的精神狀態與常人確有不同的方麵。中國的表現主義作家或具有表現主義色彩的作家要理智得多,除了高長虹不知所終之外,其他人沒有西方表現主義作家這種結局。然而,我們仍然覺得表現主義作家的思想和思考方式是特殊的。關於表現主義作家和作品主題之間的聯係不是本章的主要任務,但這個現象還是值得探討的。

中國表現主義文學中的“瘋狂”,有不同的表現形態:

第一,“狂人”形象。文學中的瘋子即“狂人”,可以理解為精神錯亂或心理變態。中國20世紀文學中的瘋子形象,形成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有人把它稱之為狂人家族,是有依據的。如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是從生理到心理都具有典型的瘋子特點的人物形象。《藥》中曾被罵“瘋了”的夏瑜,《孤獨者》中的魏連,《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傻子等,都是因為反叛傳統被視為“瘋狂”的人物。而《頭發的故事》中的N先生的“牢騷”,《野草》中的抒情,在常人看來分明是瘋話。另外還有一些形象,如《雷雨》中最後發瘋的繁漪,《原野》中的仇虎、金子,《財主底兒女們》中的蔣純祖等等,雖然不是生理上的瘋子,但是他們的精神狀態中有著狂人的性質。

在新時期作家的創作中,最突出地選擇“瘋狂”的主題來表現深刻的反叛情緒的大概是殘雪及其小說。有位評論家對殘雪的這一特點有深刻的論述:“讀殘雪的小說,總使人感到一種猶如滲化在梵高的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裏那種神經質的折磨:痛苦的靈魂在夢的妊娠中痙攣;冷酷的現實在夢囈裏瘋癲般扭動。”“超現實主義的鼓吹家布魯東們所推崇的癲狂者,一個個從殘雪的筆下溜出來,開始在夢的妊娠中痛苦痙攣,馬爾勞(法)說的那句‘瘋狂並不是個廢物:它的意義乃是說世界的不協調’的話應驗了,人類的悲劇經過一陣陣痛楚的悸動與瘋狂抽搐,銘刻在殘雪的小說裏。”這位論者具體分析到:殘雪小說《我在那個世界裏的事情》,是用精神錯亂的眼光攝取的人生怪鏡頭。沒有秩序,沒有清晰的麵目與合乎情理的動作,一切都不過是瞬時的捕捉,經過隨心所欲的組接,串演出一個鬼蜮世界的故事片段。作品中“我的瘋狂便顯示出對一切惡劣存有的無言批判與詛咒”。殘雪的另一篇小說《汙水上的肥皂泡》同樣以變形怪誕的方式表現了人性的異化,人類的瘋狂。作品通過對“我”的母親的心理分析,批判人類靈魂的陰暗麵。作者“殘酷”地把被斜惡浸淫的母親幻化為一盆發黑的肥皂水,以此來靜觀渾惡的人性。“人是髒水做的骨肉的憧悟,使‘我’再也隱忍不下去了,痛苦痙攣的靈魂癲狂起來,不屑於為人,也不屑於與醜陋肮髒的人類為伍了,變成一條狂吠的瘋狗,撲向人類去撕咬,報複。如此奇詭的物境,顯然不是現實的複映,而是一種歇斯底裏情緒的有形宣泄。”殘雪的這類小說,使我們想到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中人被異化為一條蟲所引起的心靈震顫,也想到了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把封建社會的曆史概括為人吃人的“殘酷”的深刻。這表明,通過作品直接塑造狂人形象,來表達對世界的獨特的思考和作者的思想意識,是表現主義的重要特征。

第二,作者眼中的“瘋狂”世界。如果說表現主義文學中的狂人具有個體的特殊性的話,那麼,表現主義作品中似乎普遍湧動著一種程度不同、性質不同的近乎瘋狂的反叛情緒。這種情緒說到底是作者對自己眼中的“瘋狂”世界的感悟和體驗的結果。

這種現象,既有世界觀方麵的因素,有哲學觀念上的原因,又有藝術思維方式和藝術觀念、手法方麵的原因。

尼采、柏格森等對於非理性的強調,對於傳統的反叛和價值重估,是表現主義的理論基礎。我們知道,尼采的哲學觀點,是表現主義文學的思想先導。尼采的絕大部分觀點都貫穿著一條線索,就是對諸如生命、性欲、本能、強力、意誌等非理性的肯定。尼采推崇強力意誌和生命力,肯定酒神精神,並把這種精神看做他所呼喚的超人的心理特征。對酒神精神的肯定,與他渴望破壞、變化、更新、生成、運動等等聯係起來。尼采的這些思想,在表現主義作品中有著不同程度的表現。

中國表現主義作品中,也透露出作者這種意識。他們對於現實中人的看法,對於人與人的關係的看法,對於民族性格的認識,對於這個民族賴以生存的文化精神、社會氛圍的評價,總是幾乎一致地持批判眼光。比如,魯迅對於“國民性”的批判,對於真正的“人”的呼喚,與他對人吃人的社會的批判,表現出不同於常人的感受,也有著不同常人的視角,他不相信“正史”對中國曆史的記錄,而寧可保持一個狂人的清醒。殘雪筆下的現實是荒誕的,人是變態的、瘋狂的,人性是扭曲的、不正常的。韓少功對於民族文化尋根的結果是悲觀的,古老的民族身上有著難以治愈的沉屙。這些作者對於社會“病態”的診斷,寧可相信自己的感受體驗和所做出的結論。當然,從根本上來說,中國表現主義者大都在本質上是很理智的,他們不是非理性主義者,他們無疑受到西方現代哲學的影響,借鑒了他們的某些觀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世界觀,他們眼中的“瘋狂”世界,多半是他們對某些現象理性觀察和思考的結論。

表現主義作品中的“瘋狂”,也與作者不同常人的思維方式和藝術觀念有直接聯係。表現主義作者眼中的世界不是客觀現實的反映,而是精神創造。如表現主義的思想先驅柏格森認為,現實無法用理性來把握,而隻能依靠神秘和直覺的能力。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思維方式,隻有這種思維方式才能使想象超越現實物理真實,達到精神創造的真實、心理真實。中國表現主義者,在思想層麵上不是非理性主義者,但是在思維方式,特別是藝術思維的層麵上,他們大膽地衝破理性化思維定式,用強化感性的、帶有非理性色彩的藝術眼光來表現現實人生。所以,瘋狂在這種藝術創作中就成為對獨特的思想意識的特殊的表現,其藝術目的在於“驚世駭俗”。魯迅的目的,是通過“狂人”的“呐喊”,“驚醒”在鐵屋子裏昏睡的人們;郭沫若詩歌中的瘋狂,是表達無法抑製的反抗精神和革命激情;韓少功塑造瘋子,是進行民族精神的批判和文化反思;殘雪描寫瘋狂,是基於她對被異化的人格的一種獨特的觀察和思考。北島不無激憤地抒情:“萬歲!我隻他媽的喊了一聲/胡子就長出來了”(《履曆》),這句近乎夢中的囈語概括了一代人的“履曆”,也發出扼腕振齒的抗議。

第三,“狂人”眼中的“真實”世界。中國表現主義作品中的瘋狂,多是借瘋人與精神變異者構成反傳統的寓言,如《狂人日記》、《爸爸爸》等。狂人眼中的怪誕變形的世界,也是作者眼中的世界。從藝術目的來說,狂人成為一種特殊的“麵具”,“瘋狂”也具有“間離”的效果,它給讀者一種不同常人的視角,一種與普遍意識、情緒、認識拉開距離的觀察“高度”,一種超脫自身環境具有“旁觀者清”的“凝視”的位置。所以,狂人眼中的世界,往往令現實世界的人們感到殘酷的真實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