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作家王兆軍的《不老佬》,也具有表現主義的特點。作品寫了一個從生理到心理都反常的人物,在這個人物身上,反映出了一種帶有普遍性的民族精神的劣根性。小說中的具體環境史家村,有一戶人家的四個弟兄中,其他弟兄三個的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但老大的身體因生理機製失調而造成發育不良,一直停留在少兒階段。對於這樣明顯的病態,老大不願意承認,而且拒絕診治,反倒認為這種身體狀況有諸多好處,如認為長得慢可以活得長,少幹重活,可以混在孩子中並指揮他們,可以炫耀自己的知識閱曆……可以說,像小說中老大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多見,但是,他表現出的病態的心理和思維方式卻具有典型意義,它是民族的病態心理的一種曲折的反映,使人們產生多種聯想。顯然,這篇小說,其所以引起注意就在於它以特殊的表現方式,表達了一般寫實小說所不能達到的藝術效果。而作者所用的方法就有虛擬、誇張、反諷等手法,具有典型的表現主義的藝術特點。
可以稱得上表現主義的小說還有殘雪、韓少功等人的創作。
殘雪的小說,並不刻意追求“現代派”的外在形態,也不排斥對現實現象的描寫,但是,她不屬於那種以作品的描寫內容來與客觀現實一一對應的作家,“她根本就不打算在現實的經驗世界裏建構自己的小說視界,而是在夢幻中尋求描寫的題材;所展示的根本不是視覺領域裏多元的客觀現實,而是幻覺視象中客體實在性被改造和破壞的主觀現實……和盤托出的僅僅是一種非正常心態下的主觀感覺,一種複雜的情緒,一種抽象的意念。”殘雪的這種小說特點,如果說具有明顯的現代派色彩的話,那麼,在這些色彩中最接近的便是表現主義,《蒼老的浮雲》《我在那個世界裏的事情》《汙水上的肥皂泡》等作品,就是典型的例子。殘雪喜愛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其中首先是卡夫卡。她有研究卡夫卡的理論著作出版就是證明。殘雪常常通過夢魘般的情景,變態了的人心,和具有象征隱喻功能的事件的描寫,來表現人的焦慮、孤獨、恐懼等情緒,揭露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冷酷、欺騙、嫉妒等心理,鞭撻由於人性被扭曲而暴露出的醜惡、卑劣的行徑。“她似乎是靠先天的氣質投向超現實主義的,因而她之搗碎事物在一般邏輯下的直觀性,悖謬語言的可理解性,超越視覺領會,用譫語擺下‘迷魂陣’,造成小說奇詭的魅力,晦澀的痛苦”。
韓少功無疑是有著強烈的現代主義文學意識的作家。他的小說的內蘊,顯然超出了作品描寫對象本身所具有的意義。有研究者指出,1985年以後,韓少功的小說創作出現了重大轉折,這“轉折”其實是“轉型”,即從榮格所說的“心理型”轉向“幻覺型”。這具體表現為韓少功對於“鄉土”的描繪常常“幻化如夢”:“在韓少功夢幻化的‘鄉土’裏,時間在濃縮在膨脹,空間在放大在疏遠,生命變得漶漫不清,動物和植物失掉了截然的差異,活著與死去泯滅了絕對的界限,人與自然化為一體,萬物化作混沌一片……韓少功在這塊夢幻的鄉土之上的尋根,最終尋到的並不是幾根條理清楚的文化脈絡,而是一片曆史的迷霧。所謂‘文化的’尋根,最終尋到了文化之外,尋到了理論文化誕生之前的蠻荒,尋到了力圖超脫現實文化的苦悶。由此觀照《爸爸爸》《女女女》,那近乎白癡的丙崽和常年臥病的幺姑,無疑都是一些徘徊掙紮於現實理性文化壁壘之外的‘病態人’。”韓少功這類小說的本意並非如實地再現客觀現實,而是表現體驗的、感覺到的真實精神。描寫對象本身隻是用來體現這種意圖的“符號”,作品的結構的“支點”不在“事件”和“細節”本身,而在事件和細節所具有的“意義”及其相互關係,“意義”的完整性支撐著作品的構架,作者構思的出發點是精神而不是事實。當“事實”主要作為某種精神現象的體現來“利用”的時候,作者的創造便可以不去顧及事件本身是否符合客觀真實,而看其是否符合心理真實或“內在真實”。因此,變形、誇張、扭曲、神秘、怪誕等等就變成創作過程的必需,“不真實”就顯得“更真實”,虛擬就成為特別突出的一個特點。比如,《爸爸爸》中的主人公丙崽及其生活的環境雞頭寨,並不具有一般意義上的“普遍性”或“代表性”,而顯得怪異和不正常。丙崽從生理到心理都非常怪誕,他是一個醜陋而愚昧的白癡;雞頭寨則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蠻荒、粗野,封閉、凝固。從人物到環境都是一種虛擬,作者的興趣不是再現落後的現實和殘疾人的境況,而是表現自己對民族、甚至人類某種畸形的文化精神現象的思考,體現整體的象征。而這種隱去具體的時代環境與社會聯係,這種以虛擬、變形、象征等手法表現內在真實的特點,是表現主義文學的重要標誌。正如有評論家所說,丙崽是“一種人生的象征”,“是人類命運的某種畸形狀態,一個怵目驚心的悲慘境遇”,“對象化的世態人心”(李慶西)。這正同山岸光宣在《表現主義的諸相》中所說:表現主義的重要特點是“非官能而是精神,非觀察而是思索,非演繹而是歸納,非從特殊而從普遍來出發了。那精神即事物本身,便成了藝術的對象。所以表現主義,和印象主義似的以外界的觀察為主導,是極端的相對立的。表現主義因為將精神作為標語,那結果,則唯以精神為真實現實的東西,加以尊崇,而於外界事物,卻任意對付,毫不介意,從而尊重空想,神秘,幻覺,也正是自然之勢”。
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是一部怪異的、有著爭議的作品。甚至有人懷疑它是否能算作一部長篇小說。沒有貫穿始終的故事和人物,沒有情節的設置和細節的描寫,而是用“詞典”的方式、通過人的言語來表現人的生存狀態、思維特點、心理素質和價值觀念等。與《爸爸爸》和《女女女》相比,《馬橋詞典》在藝術手法的層麵和現實主義拉開了更大的距離,甚至跟一般“文學”的定義也拉開了極大的距離;但同時,《馬橋詞典》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詞典”,而是“馬橋”人的多方麵的真實寫照。形式上與文學拉開的距離,並沒有隔離與現實的聯係,也沒有阻隔讀者從更深的層次理解它所包含的深刻意義。這裏的原因,恐怕主要是作者在“龐雜”的“詞條”中,貫穿著一根清晰的線索,這就是對於人的精神世界的專注。作品所體現的正是表現主義的“不是現實,而是精神”的創作原則。
表現主義小說還有王蒙、梁曉聲的部分作品,戲劇和電影領域也有相應的成果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