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見資本主義社會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格裏高爾之所以被從家庭關係中孤立出來,備受冷淡、折磨以至摧殘而死,與其說是因為他成了一隻甲蟲,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已失去了使用價值,損害了一家的私利。格裏高爾不死於車禍,不死於疾病,不死於戰爭,亦非死於他人的迫害打擊,而竟死於自己親人之手,死於他所全心愛著的人們之手,這難道不是慘絕人寰的大悲劇嗎?作者以犀利的筆力,透徹地解剖了資本主義的社會關係,撕開了籠罩在家庭之上的溫情脈脈的紗幔,露出其血肉淋漓的現實本相。骨肉至親尚且冷酷如此,其他關係可想而知,作者憤世嫉俗之情不言而喻。
《變形記》所提出的問題,在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以及巴爾紮克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台》等作品中也有所反映。這些作品有的也極盡誇張之能事,但都采取了比較接近現實生活的形式,而卡夫卡為什麼偏要用如此荒誕不經的方式,來表達這樣嚴肅的問題呢?我想至少有這樣的作用:其一,是便於充分有力地揭露矛盾,撕破一切假麵,把問題暴露得淋漓盡致。生活中種種社會弊病,由於被粉飾著,人們往往視為正常。直至有大跌宕,把塗在生活表層的粉飾剝落,才現出其全部荒謬性來。讓人物變形,就是卡夫卡用以去粉飾、揭矛盾、表示自己對生活的理解與態度的一種特殊手法。試想,如果不是因為格裏高爾變成了甲蟲,怎能暴露出資本主義社會家庭關係的極端虛偽性及其利己主義本質。這種虛偽性是隨著格裏高爾的不幸的加重而逐層深入地揭露出來的。其次也是為了強調,使問題顯得特別尖銳突出,驚心動魄,發人深省。人的異化盡管在生活中是普遍存在,但人們往往並不理解它,注意它。在《變形記》中,由於這種不無怪誕的象征手法的運用,異化世界被置於使人們能夠理解它的新奇光芒之下。人變成了甲蟲,這是對人的“異化”的最形象、最通俗的表述,再也沒有比這更駭人聽聞的了。唯其如此荒誕,才特別引人注意,而不會漠然置之。唯其荒誕之中有真實,涵深義,才能使讀者如此震驚,久久沉思。
由於作者力圖寓嚴肅於荒誕之中,《變形記》在藝術上相應地具有這樣一些特點:(1)現實與虛幻的結合。人變成了甲蟲,這是虛妄而不可能的。甲蟲而具有人的思想感情,這更是不可思議。然而就構成這樣一個特殊甲蟲的材料而言,又無一不是現實的,寫得真實生動,活靈活現。就格裏高爾這個甲蟲式的人而言,總的說來是超自然、超現實的人物,但就他所生活的環境而言,就他周圍的社會關係而言,則又都是現實的,是一定社會生活的真實再現。用寫實的手法敘述反現實的事件,讓非現實的人物生活在現實的環境之中,現實的因素與虛幻的因素如此緊密地粘合在一起,構成《變形記》新奇怪誕的風格。(2)借虛妄寫真實,於“正常”見反常。格裏高爾不幸變甲蟲而死,這看似荒誕,卻真實地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普通人的悲慘命運。格裏高爾死於自己親人之手,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壞。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善良的人,他們對格裏高爾的態度各有不同,但隨著格裏高爾的病態發展和他們的社會生活條件的改變,逐漸變得一致起來。這說明,不論什麼人,在那樣的情況下也會這樣的,問題的嚴峻性就在這裏。作者把這種冷酷的利害關係寫得這麼平平淡淡,合情合理,正是為了揭露人們都已習慣了的“正常”關係的反常性,以引起人們的覺悟和思考。(3)敘而不議,含而不露。《變形記》是一個悲劇。可是作者在敘述格裏高爾的不幸時,卻采用了四平八穩的筆調,不動聲色,不帶感情,不發議論,也不作任何評價,這種客觀冷靜,含而不露的表現手法,卻使這篇小說收到了深刻地震撼讀者心靈的效果。由是我想起高爾基致契訶夫的一封信,高爾基說:“您可知道,在您的戲中,我覺得您處理人物比魔鬼還要冷酷,您對待他們像風雪一樣的冷。”可就是《萬尼亞舅舅》這個戲卻使高爾基感動得哭了。卡夫卡並不像有些作者那樣重視作品的共鳴作用,他首先考慮的是要喚起讀者的思考,但這並不等於說他在作品中不傾注自己的感情。卡夫卡把自己的愛憎溶入人物自身的血液中,如水銀瀉地,不露痕跡。他竭力隱蔽在自己所描繪的圖畫後麵,用自己所創造的形象體係給讀者造成一種悲慘壓抑的總印象。難怪我們讀後就像心頭壓著一塊石頭似的。(4)鮮明強烈的對比。一是愛與憎的對比。格裏高爾變形後,總是為家庭著急、分憂,充滿著對親人關懷、體貼之情,直至死前還“懷著溫柔和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並且願意為自己的親人而死。這同他父母和妹妹對他的態度截然相反。再是變與不變的對比。格裏高爾形變而心未變,他的親人們未變形卻變了心。一是蟲形而人心,一是人形而“蟲”心,這也是一種對比。通過這些對比,表達了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和評析。由於以上特點,使得《變形記》具有自己鮮明的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