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身係鐐銬,前途未卜。寄希望於“省城鳴冤”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焉知按察使甚至巡撫大人,跟上海縣、鬆江府不是一丘之貉?旦冤案鐵鑄,無日報答沈老板的深思厚情不說,一個長期追隨囚犯的年輕姑娘,青白的名聲隻怕也要被玷汙!即使官吏們能夠揆情度理,平反冤案,無罪獲釋。可是,一個背著“坐過大牢”臭名聲的人,也不配做人家的“哥哥”呀!更不要說做她的“丈夫”了!沈老板是一個多麼俠義、豪爽、美麗、停厚的奇女子喲!她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和歸宿--我楊月樓絕不能無辜拖累人家……
想到這一層,楊月樓暗暗打定主意,對解送南京的日期、路線,緘“不語。是的,隻有先讓她在焦急的等待中,忽然找不薊自己。才能使她在癡情的迷戀中,慢慢忘掉自己。這樣做,雖然有悖仁義君子的節操,卻總比對癡心女子負罪好得多!
同治十三年六月十八日,是楊月樓解省複審的日子。時當淫雨季節,陸路泥濘難行,隻得走水路赴省。決定由鬆江府登船,過攔河港,入澱山湖,駛過京杭大運河,然後溯江西上,直抵南京。
當兩名解差押著楊月樓,在鬆江府西門外登上預定的木船時。不料,沈月春笑嘻嘻地從後艙迎了出來。
“啊!”楊月樓在船頭果住了。“沈老板,您--怎麼來啦?”
沈月春淡然一笑,瞥過一個狡黠的目光:“楊老板您不是答應過,讓我陪伴您去南京嗎?”
“我那是隨口……咳!我真混!”楊月樓語無論次,“沈老板,我求你,趕快下船回上海去。有朝之日,月樓生還,我們後會有期。”
對楊月樓決絕的話語,沈月春分明早有準備。她平靜地答道:“我在廣和書場的事,已經辭退啦--上海已無牽掛,準備到南京另找碗飯吃。”
楊月樓焦急地提高了聲音:“不,不。您不能為我作出這麼大的犧牲!您……”
“難道我借光搭同一條船去南京,楊老板都不答應嗎?”
“不,萬萬不可!”他低頭看一眼汙穢的藍色囚衣,聲音更加決絕:“月樓今生罪孽夠深的啦,我不能再……”
兩人正在爭持不下,這時,一直站在旁邊沒開口的兩位解差,其中年紀較大的一位插“道:“嗨,楊月樓,讓人家送你一程,有啥不可以的?你就忍心辜負人家姑娘一片好意?何況這船又不是我們包下的,難道隻準我們坐,就不準船家載別人?老解差一揮手,聲音嚴厲地喝道:“快進倉去,有話裏麵說!耽誤了開船,你替我們擔幹係?”
趁著楊月樓一時愣在那裏,沈月春伸手扯著楊月樓手銬上的鐵鏈,把他拉進了船艙。
進了低矮的船艙,楊月樓仍然彎著身子,站在那裏,不肯坐下。同時苦苦哀求道。“沈老板,您快下船吧,我求求您啦!您的好意我領了,深情厚誼容後報答。別的,小人實在擔不起呀!”
“呶,船巳啟碇,你教我怎麼下得去?”沈月春指指艙外,跟睛眨幾眨:“楊老板,您就賞光,讓小女子送你一程吧。”
月樓回頭一望,船已離岸數丈遠。無可奈何地坐下去,長歎一聲:“沈老板,明天船到了蘇州府,無論如何,你要換船返回土海”
“好吧。”沈月春歎一口氣,“到蘇州再商量吧!”
“不是到蘇州再商量,現在您就得答應我!”
沈月春低頭整理著自己的包裹,不再答話。
俗話說:“三伏天,猴兒臉。”剛才上船的時候,還是和風習習,朝陽煦煦。現在,木船剛剛揚帆前進不到半個時辰,忽然,從西北方,卷起一團黃雲。那黃雲,鋪天蓋地,象一條直播雲霄的黃龍,向東南方奔騰呼哮而來。原來是一股狂風。頃刻之間,天昏地暗,沙飛石走。艄公急忙落帆,可是,由於風太大,布帆象被粘住似地,緊貼在桅杆上,落不下來。兩個艄公正要砍桅落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木船猛地一陣抖動,身子一側,向左側翻倒下去。“咣”地一聲響,兩名艄公,兩個解差,以及楊月樓、沈月春,統統被從船上掀進了河裏。
兩名艄公水性好,自己淹不著。但怕淹死官府的人擔千係,隻顧一個猛子接一個猛子地鑽到水下救解差,哪裏還把犯人租“民女”放在心上!
楊月樓自小生長在北方,休說不識水性,就是會遊泳,兩手被鐵銬緊緊鎖住,也休想活得性命。他隻覺得沉入了一個黃慘慘的世界,身不由己地亂翻騰。一會幾頭頂觸著粘糊糊的稀泥,一會兒,腳底碰上軟灘灘的砂磧。他清楚地意識道,自己沒有死在酷刑下,今天卻非葬身水底不可。既然求生無望,他索性停止掙紮,閉緊雙眼,等待死神的降臨。可是,不掙紮辦不到,胸“憋得象要裂開,剛想喊一聲,竟接連吞下了幾“河水……
今天,攔河港,要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正當他三魂悠悠,七魄蕩蕩之時,忽然伸過來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罪衣後領。他身不由己地跟隨著向前漂去。不一會兒,兩腳已踏在泥沙中。回頭一看,搭救自己的不是別人,竟是他一心想趕走的沈月春!
“沈老板,你……你救了我的命!”接連吐出幾“黃水,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連聲感謝。“一個女人,怎麼會遊水呢?”
“男人們會的事,女人都可以學會。”沈月春一麵給他擰著衣服上的水,一麵關切地答道,“楊老板,你不要緊吧?”
“我很好。”楊月樓連連喘著粗氣。
“這位沈老板,真不簡單!”早巳獲救的兩名解差齊聲稱“想不到呀,競有這樣的好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