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沈老板,這怨不得您。快快請起,請起抄楊月樓攙起了沈月春,扶她坐下,繼續說道:“我們這些讓人瞧不起的優伶,怎麼可能鬥得過官府和富紳呢?”停了一下,他無限痛楚地說道:“我妻子性情很暴躁。我早就料到,她會走窄路……”
沈月春抬起汪汪淚眼望著楊月樓,唏噓答道!
“她年紹輕輕的,死得實在讓人痛心。不過,不那樣,也難以保全自己。楊太太不愧是女中豪傑,婦女楷範!”低頭沉默了一陣子,她繼續說道:“人死不能複生。楊老板千萬愛惜自己的身子。往後,我要象借玉妹妹一樣,服侍你,照料你。”月春對月髏第一次用了“你”字。
楊月樓驚訝地望著對方:“沈老板,千萬不可這樣說!”
“我知道自己太高攀了……”象是痛苦的自語。
“不,不。是我楊月樓不配。我是個薄命的人,我已經帶累死了一個無辜的好女子,難道還要我這不祥之身,罪上加罪,再帶累第二個?”
“月樓,”月春又一次改變稱呼。“自從借玉妹妹去世,我就打定主意,做你的人--永遠不離開你……”月春撲到了月樓的懷裏。
沈月春,這個以書場為家,整天用銀鈴般的甜潤歌喉,為聽眾帶來愉悅的評彈女藝人,雖然已經二十二歲,早巳到了“擇婿而嫁”的年齡,但她從來不敢認真去想自己的終身大事。那些坐在台下,嗑著瓜子,露出黃牙、白牙,拚命為她鼓掌喝采的一張張笑臉,確曾給她帶來激動和慰藉。但那藏在笑紋後麵的覬覦和涎水,憑著姑娘的敏感,女人的精細,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時刻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女伶。女伶隻配讓人喝采,不配讓人尊重。連最貧寒的人家,也以娶優伶為恥辱。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齡,最理想的“高就”不過是為官吏或富紳做一名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小”。她不願拿屈辱去換取舒適。於是,甜蜜的說合,慷慨的饋贈,隆重的宴請,以及神秘的“邂逅”都被她的堅墅高壘擋了回去。她要清白一身壺在舞台上。直到幽怨的琵琶聲,帶走她的朱唇紅顏,明眸皓齒。然後,依靠一點積蓄,找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去度過餘生。誰知道,命運竟不順從她的意願,一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接連發生!
一腔不平,驅使她身不由已地走進探監的行列!
滿腹忿懣,驅使她身不由已地設計去營救落難的女人!
最使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做夢也不敢想望的出色男人,會突然喪妻,變成孑然一身的鰥夫!
殘酷的命運,竟給了她一個機會!
她把半年多壓在心底的話,一古腦兒傾泄了出來。不料,丹?樓聽罷,輕輕推開她,後退兩步,淒惶地答道:“沈老板,你想過沒有,一個重罪犯人,所能帶給別人的是“什麼?你對月樓和我妻子的深情厚誼,山闊海深,月樓沒齒不忘。萬一月樓留得殘生,定當厚報……再要拖累你,更是贖罪無日了!”
楊月樓流著淚,將月春扶到床上坐下。哽咽勸道:“沈老板,我求您啦,千萬莫再那樣想!”
堅決的拒絕,深深刺痛了月春一顆心。她絕望地問道:“月樓,難道你就不肯接受一個無依無靠孤女的一顆心?”
“不,不是我不肯,是我……”楊月樓語無倫次,“是我沒有那樣的福氣。聽說,我很快就要被解往南京複審。那時,千裏阻隔,兩地相思,豈不更折磨死人?”
“十萬裏也擋不住生著雙腿的人!”沈月春毅然地望著小窗外的一片天空。“我早巳下定決心,辭去書場的事,跟你一同班南京……”
“不!我們伶人以書場、劇場為家,離開書場,豈不成了無根之萍,我決不能再害你!”
“難道南京沒有書場?隻要我帶上琵琶,憑著我的一條嗓子,天下哪裏混不出一碗飯吃?”沈月春祈求地望著滿腔激情的魁偉男子。見楊月樓久久低頭不語,仿心地說道:“楊老板不必為難,您實在不願意,月春也不敢強求……”
沈月春站起來,打開竹籃蓋子,把食物一樣樣拾到床上。然後站起來說道:“楊老板,請放心,隻要你還在鬆江府,我會照舊來看你。再會。”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襲上月樓的心頭。他突然覺得,失掉了愛妻,再失掉這位陌路相逢的俠義女子,整個世界和生命,都要離他而去。不由得快步上前,拉著月春的雙手決然地說道:“沈老板,隻要你不嫌棄,不怕我帶累您--請答應做我的親妹妹,好嗎?至於,別的,千萬不可!”
“親妹妹,更該照料親哥哥,直到天涯海角!是嗎?”
“哦,是的,不過……”
沈月春終於等來了所祈望的答複。沒等月樓說完,便高喊一聲“哥哥”一頭撲到他的懷中。直到獄卒頻頻催促,沈月春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監獄。
沈月春探監走了之後,一連許多天,楊月樓深深陷入痛悔之中。
“卑鄙,自私!”他一麵用拳頭狠擂牆壁,一麵痛罵自己。喪妻的痛楚,正在劇烈地咬齧著自己的心,竟然無功受惠,懇求人家做自己的“妹妹”甚至允諾一個未出嫁的姑娘,陪伴自己去“天涯海角”!多虧良智沒有完全喪失,更加忘恩負義的話,到了“邊未說出。不然,更要鑄成大錯!隻有愛妻借玉占據著我的心,我怎麼會想到別人!當初,愛妻身居富門,深閨千金。嬌豔得象含苞待放的芙蓉,光彩得如耀目的榴花,但卻能閫函兩投,屈身下嫁!如今,她屍骨未寒,墳土未幹,自己的冤案毫無平反的跡象,卻去拖累旁人,久久地照料、跟隨自已-二簡直與貪利忘義的勢利小人無異!
唉!豈至是貪利忘義,隻怕還會毀掉人家的美滿姻緣、幸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