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王瓊用低低的聲音說:“朱裏奇,我心裏很矛盾。一方麵我很想和爺爺一起回南莊,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另一方麵,另一方麵……”
還第一次看見王瓊如此的吞吞吐吐、猶豫不決,於是立秋命令:“說!另一方麵怎樣?”
“舍不得離開你。真的,另一方麵就是舍不得離開你。”王瓊神色黯然,她說她要慢慢變成中國女孩兒,此時完全像個中國女孩兒了。
“聽,琴鳥,又回來了!”立秋忽然喊道。他要閃開這個話題,不願再讓王瓊繼續這個話題。
王瓊台起頭來聽了聽,說:“朱裏奇你聽錯了,那不是琴鳥,是鄉村樂隊在演奏。”
立秋問:“這個地方還有鄉村樂隊?”
“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王瓊用手一指,又恢複了愉快的情緒,“你看,那裏有人家!朱裏奇我們去看看吧。”
立秋搖頭:“你自己去。我不去。”
“求你了,朱裏奇。”王瓊說,“你知道,我們學校也準備成立這樣的樂隊呢。這是個新的義工形式,專門為偏遠地區的人演奏。”
立秋不肯去,但王瓊的興致很高,她站起來,說:“朱裏奇你不要動,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她走過小橋,發動了車,朝遠處有人家的地方開去了。
立秋心裏感到緊張,渾身也緊張,不知是頭在疼還是腿在疼,總之他覺得神經在抽搐。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也太重要了,在走投無路、萬般無奈、而又灰心喪氣的時候,事情競然出現了轉機,那老鬼競然要回南莊!自己怎麼辦呢?要不要、有沒有希望和那老鬼一同回去?自己一個人回去完全不可能,他首先付不起回到遙遠故鄉那昂貴的旅費,而回去之後又將是怎樣一種局麵?他又將如何撕扯和了斷那聚集在心頭無法化解的仇恨?他怎樣麵對高壓線塔下那三個小小的孤墳?怎樣向父母的靈魂交待?哦,腿疼……是頭疼還是腿疼,好像是腿疼。
半年多來仇人每天都在眼前,他沒有做出應該做的舉動。實際上他已經等於放棄了,等於輸掉了,甚至等於背叛了……原因很多,這個善良的、搭救過他的好心女孩兒,這個家庭對他並不歧視更毫無歹意,還有,那個老鬼出人意料地老,出人意料的衰弱,那病身子根本不堪一擊,但是他朱立秋沒有擊,一次不曾擊過。
立秋,你不願意這麼想?不敢承認這是事實?
是的,又摸到那把彈簧刀了,今天不知為什麼忽然又把它放進褲兜裏。王瓊曾問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把刀,看著有點嚇人。他說削水果,於是王瓊便用它削水果,給他削,也給自己削,就像在三亞時的彭秀娥一樣。但後來王瓊又說:“朱裏奇,你不會用它來殺人吧?”殺人?它現在已經是一塊廢鐵,除去削水果毫無用處!
不不,不是頭疼,也不是抽搐,真的是腿在疼,就在左腿的膝蓋下麵,像有一根針在刺,也像有一根細繩從那皮肉間穿過去……他抱住那腿,頭俯下去,用頭抵住膝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瓊回來了,她問:“朱裏奇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立秋沒有說腿疼,他說頭有些疼。
王瓊說:“朱裏奇,你吃一些維生素C片吧,我車裏有,它對疼痛有緩解作用。”
立秋問:“真的有樂隊演奏?”
王瓊說:“真是棒極了,演奏得非常好。我想我們班裏也一定要成立個樂隊!”說著,她便去車裏拿維生素片,還帶來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她強迫立秋把嘴張開,把六七粒維C片放進立秋嘴裏,又讓立秋喝了幾口礦泉水。
然後,王瓊又像變戲法似地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手裏是幾張畫。她讓立秋猜:“朱裏奇,你知道我畫的是什麼?是誰?”
“你平常喜歡彈琴,喜歡畫畫,誰知道你畫什麼?”立秋說。
“一共五張。”王瓊說,“四張是頭像,一張是身像,不過,朱裏奇,畫的全是你,全是你!”說著,便把那畫遞給立秋看。
立秋見那畫畫得有點像他,又不像他。那頭像,畫得很呆板,還透出些凶狠;身像,則看不太清楚,好像整個身子鑽進了桉樹的枝葉中去了。但身像很明顯地突出了一點,便是上衣襟被風掀起的地方,所顯露出的似乎十分性感的臀部、和下麵係得很嚴實的褲扣。
王瓊說:“我開始旁修繪畫課了。記不記得?我過生日那天你在院裏修剪樹枝,我在下麵和你說話,也一麵在觀察你。朱裏奇,你真的很酷,也很性感,所以後來我就暗暗地畫了你。”
立秋說:“你真的沒事幹,畫我幹嘛?”
王瓊說:“你倒和我們老師一樣,老師看了我的畫,說,瓊,monkeybusiness!他說我簡直胡鬧。“
立秋又問:“既然畫我,為什麼把我畫得那麼可怕?”
王瓊委屈地說:“老師不理解我,朱裏奇你也不理解嗎?我畫你,也等於我在畫是大衛,畫思想者,畫亞瑟。列瓦利士。”
立秋說:“上次你就說什麼列瓦利士,這次又說什麼列瓦利士。”
“蛇!”王瓊忽然尖叫一聲。她本來想坐下,便不得不趕快躲開。
立秋朝王瓊手指的方向看,確有一條大約二尺長、深綠色的草蛇朝他身邊遊過來。但他沒有動,他不怕蛇。
“朱裏奇!要爬到你腿上去了!”
就在王瓊驚喊的時候,立秋猛然伸出胳膊一把攥住了那蛇的“七寸”,蛇翻卷起細長的身子,纏繞在立秋的腕子上,但立秋的手像鐵鉗一般扼住蛇的脖子不放。接著那蛇便被迫張開了嘴巴,立秋也就在這時像掰堅硬的果殼一樣從蛇的喉部兩手一撕,那蛇便劈開了,從頭到肚,成了血淋淋的一條,然後立秋把它扔到遠處去。
王瓊楞楞地望著立秋,望了好一會兒,便神色淒哀地去尋找那蛇。
立秋隻覺得腿疼。
王瓊走回來,生氣地說:“朱裏奇,你必須承認你做錯了事,它並沒有傷害到你!”
立秋不說話。
王瓊又說:“我喊的時候你離開它就好了,為什麼非要弄死它?”
那腿忽又被針刺,這讓立秋全身顫了一下,立刻又用手掐住膝蓋下的部位。
王瓊還在發脾氣:“你應該知道,它同樣是一條小生命!”
她看見立秋臉上有痛苦的樣子,又帶些諷刺意味地說:“朱裏奇你是不是真被蛇咬了?請不要神經過敏!”
那疼痛隻有幾秒鍾,就過去了。立秋站起身來,說:“咱們回去吧,不早了。”
同樣,王瓊牌氣來得快,好得也快。她同意回去,便拉起立秋的手,邊走邊說:“剛才我在路上也想好了,還是要和爺爺一同回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不過朱裏奇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立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腿疼,那疼痛雖然短暫,卻鑽心刺骨。
也許是精神緊張的緣故,也許是一種心理反映,不管它吧,總之有望了,他也一定要爭取回南莊去,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也不管回去以後怎樣。
在經過那座小橋的時候,立秋把那把彈簧刀從褲兜裏拿出來,他隻將胳膊一伸,那刀便從他的手指間輕輕滑落,然後“咚”地一聲掉進那條河裏去了。
王瓊回身問“朱裏奇你在幹嘛?什麼響?”
立秋說:“青蛙。”
那把刀,那把彈簧刀,從二十歲跟到他二十七歲,跟了他七年,現在沒用了,完全沒用了,即便回到南莊,也用不到它、也不應該再用它,當然要用更好的方法,更文明更合理更能予以罪人嚴懲的方法……
……聖誕節到了。
中國過不過聖誕節立秋不知道,但這裏卻把聖誕節過得十分隆重,就好像中國過春節一樣。
王瓊的父親和她的繼母前一天就回來了,捎回來許多好吃的,並給王瓊的爺爺、奶奶帶回來聖誕禮物,然後便和阿月一起做聖誕樹;那樹是一株塑料鬆,上麵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泡;他們給王瓊的聖誕禮物是一款新式手機,王瓊的父親王懇說王瓊總丟手機,丟了一個又一個!王瓊給那個唐博爾而她總叫他“糖包兒”的小男孩兒早就預備好了,是一套名為“奧斯曼”的係列玩具,據說價值二百多澳元。
王瓊也給立秋買了禮物,是一大厚本包裝很精美的世界文學名著集,裏麵有“教父”、“牛虻”和“霧都孤兒”等等。這禮物雖讓立秋哭笑不得,但無論如何是王瓊的心意,隻好收下。立秋也匆忙跑到了鎮子上,那威爾克鎮,他已有些熟悉,便很快捷地給王瓊買了一件花色連衣裙。王瓊穿上了,很合身,外麵又套了她自己的衣裳,但弄得很有些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