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花匠兼司機 纏綿女孩兒(1 / 3)

朱立秋應聘的是園丁,因此每日整理花草樹木和打掃庭院便是他的工作。庭院外麵,在通往林蔭路拐彎的地方還有一段草坪,草坪邊還有幾株金合歡樹,按照社區的有關規定,一直也由王瓊家負責管理,現在便順理成章地也歸立秋負責了。

“朱裏奇!”王瓊放學回來首先和立秋打招呼,然後把車開進院,停進車庫,便轉回到立秋身旁。

“朱裏奇,”她說,“我還是不明白,你昨天晚上怎麼就忽然跑到河裏去了?”

立秋當然不肯解釋,隻做他手下的活兒。

“如果昨天晚上我沒有發現,沒有出去找你,你就要死在河裏了。”王瓊關切地望著立秋,“你知道那河有多深嗎?”

立秋還是不說話。他把樹葉規整到一起,裝進一個黑塑料袋裏。

王瓊又說:“你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而且你哪兒來的錢?我並沒有給你錢嗬?”

立秋隻好按昨天已經說過的那樣搪塞:“我再說一遍。我在街上散步,碰到了一個家鄉的朋友,是他請我喝了不少酒。”

天真的王瓊相信了,囑咐說:“朱裏奇,我不在家的時候不許你一個人出去,因為你不認識路,以後也不要喝那麼多酒,聽見嗎?”

立秋老老實實地點頭答應。

王瓊又問:“你的那身濕衣服,阿月替你洗了沒有?”

立秋說,衣服是自己洗的。

“朱裏奇,阿月對你的態度,你不要在意。她隻是對你住的地方……有些意見……不,是反感,不高興。”王瓊邊說邊琢磨著措詞,然後格格兒笑起來。

立秋明白阿月為什麼反感或者不高興,便說:“我的確應該住到下麵去,那個工具房裏就很好,總之住哪兒都行。”

“那是不可能的!”王瓊態度堅決表情嚴肅,“我說過了你不要計較阿月。無論怎樣阿月不敢和我說,也不敢和爺爺說和父親說,她隻和苔娜說。而苔娜也不敢和我說,隻好和父親說。”

“看,多亂。”立秋說,“何必呢,我就住工具間好了。”

“朱裏奇那天你也聽到了,我幾乎和父親吵起來。我說朱裏奇不是仆人,不是男傭,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合同上寫得很清清楚楚,是我們專門聘請他來的,和阿月完全兩回事!”王瓊氣憤地在為立秋打抱不平。

正說著,王通森回來了。他依舊拄著拐杖,背微駝著,步履蹣跚,有如風擺荷葉,走到了立秋跟前。

“好一身健子肉。”他說,立秋上身隻穿了背心。

“一看就知道是吃過苦受過累的。”他又說,並指著王瓊,“丫頭,體育鍛煉不行,體育鍛煉是練不出這樣身子骨來的。”

王瓊說:“爺爺,朱裏奇十四歲就出去打工了。”

王通森說:“知道。有了實際勞動經驗,再加上個好身體,文化呢就難免差些,這叫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接著問立秋,“小夥子,倘若一個藥罐子博士,一個藥罐子高官,另一個是身體健壯如牛的打工仔,這三個,你願意做哪一個?”

立秋用花鏟把樹根旁的雜草除去,頭也沒有台。

王瓊代為回答:“爺爺,您這叫什麼比喻?根本沒有可比性。”

王通森也沒有在意,更加親近地問立秋:“你的父母,身體怎麼樣?”

立秋回答了,回答得幹脆、肯定:“非常好,身體棒極了。”

“噢,”王通森點頭,“那就好。都多大年紀了?”

“五十多歲。”立秋隨口回答。

“五十多歲……”老通森似乎十分感慨,“那正是年富力強嗬!我五十多歲的時候恨不能長出四隻胳膊四條腿……不過,小夥子,你一定要想開些,要相信你和你的家庭都會和咱們的國家一樣,一天比一天好,你不應該頹廢,更不應該尋短見,那都是沒出息的人做的事。”

“爺爺,他沒有尋短見,隻是走丟了!”王瓊立刻替立秋辯護。

“走丟了,怎麼就掉進了河裏?”

“那是因為他和朋友喝多了酒!”

“酒,酒……真不是個好東西。我當年,唉……”那老鬼一步三歎地朝院裏走去了。

立秋把裝了樹葉和雜草的塑料袋放進路邊的一個垃圾桶裏去,然後也走進院子,又開始請掃黃楊樹牆下的敗葉。王瓊在後麵跟著他,說:“朱裏奇,沒看出來嗎?爺爺很喜歡你,不光因為你救過他的命。”

“我也真奇怪,你們澳國的大學生放學以後就沒有作業嗎?”立秋差開話題。

“朱裏奇你真不懂,大學生,完全在一種自由狀態下完成學業……爺爺說你很樸實,很勤勞,他說男人嘛,就應該這樣子。”

“王通森董事長。”立秋說了一句。

“對。”王瓊說,“你別以為爺爺老了,可是爺爺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他仍然是公司的董事長,無論是父親還是苔娜阿姨,隻要爺爺堅持,最後他們仍然要采納他的意見。”

立秋隨便問道:“那個唐娜阿姨是你的繼母?,那麼你的親生母親呢?”

“早死了,在我還不滿一周歲的時候就死了。”王瓊說,“上次不是和你說中國大陸有一個叫南莊的地方嗎?那是我們的家,我和奶奶在一起,後來母親出車禍死了。”

王瓊蹲下身,想幫立秋規整樹葉,立秋不用,搪開了她的手。王瓊站起來:“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還有一個地方叫豐安,倒是有些印象,因為我在那兒上了小學二年級。”王瓊說著把手中的一塊小石子拋向院裏的一棵桉樹,“其實苔娜對我也挺好。她和父親是在美國認識的,苔娜學醫,父親學建築設計,在一次華裔同學會上有人給他們做介紹,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唐娜阿姨在你們公司裏任什麼職呢?”立秋一麵幹活兒一麵問道。

王瓊來了興趣,索性從地上尋找哪怕微小的石子,一下一下朝樹砍去,一麵說:“苔娜在坎培拉自己有個診所,父親世界各地跑,苔娜自己開她的診所,他們相對獨立。不過每到周六周日他們一般都回來……”王瓊說到這兒忽然轉身湊到立秋耳邊,“你知道,苔娜是個離了婚的,他們之間隻不過是……”她說了一句英文,立秋聽來那音像是“塞克斯非露”,便問:“什麼意思?”

王瓊擠了下眼,說:“那方麵的伴侶。”

“哪方麵?”

“那方麵就是那方麵,朱裏奇你可真傻!”王瓊競然在立秋的腮上親了一口,然後她朝立秋擺手,“朱裏奇,你幹活兒吧,我要去給同學發個依麥奧。”

立秋就這麼幹著,院裏的,院外的,樹下的葉,樹上的枝杈,花中的草,花上多餘的芽……工具房裏什麼都有,推草坪的機器也有,總之就這麼幹著,有一搭無一搭,沒人催沒人趕,打發著時間。

然而每天看著那老鬼出出進進,立秋真覺得是一種折磨。

這就是人,這就是那種高級動物;這種動物往往會動搖、會妥協,會表現得軟弱和猶猶豫豫。難道見到仇人的鮮血就等於見到了自己的鮮血嗎?難道看見仇人的死亡就意味著自己的死亡?朱立秋,無論如何你不算人,你怕死,是個孬種,是個膽小鬼,你不是你父母的兒子!

然而現在重新下手仍然不晚,仍然很容易,但……又何必當初呢?想殺了他而又救了他,現在又想殺他,出爾反爾、反複無常,那就更不算個人!

不知不覺春天到了,當然是澳大利亞的春天,而祖國呢?正好該立秋,也就是秋天了。

王瓊說金合歡是澳大利亞的國花,桉樹是澳大利亞的國樹。嚴格地說金合歡不完全像花,它像樹,也像灌木,但卻伸展出大鳥羽毛般的葉子,又開出金黃色絢爛無比的花,散發著濃烈的香味。桉樹立秋好像在哪裏見過,哪裏呢?是湛江還是潤江?不過國內的桉樹好像遠沒有這麼高,也沒這麼老,好像很年輕、裁種不久的樣子。王瓊說院裏的這些花和樹不是現在才有的,它們早就有,不知年代有多遠,因為這裏曾經住了老夫婦倆,是英國人,他們開牧場,後來經營得不好,再後來經營不下去了,於是五年前父親便從這老夫婦倆手中買下了這幢二層小樓。但父親沒有同時買下那牧場,英國的老夫婦倆把牧場便賣給了社區,然後回英國去了。他們在英國還有兒子和女兒。

經王瓊一說立秋有時也有意無意端詳那房子,這也許是他的職業習慣,他發現這房子的格局以及所使用的建築材料的確很古舊,古舊得有許多東西他不認識,樓下客廳裏燒的是壁爐,樓上才有現代的家用電器,許多家具和擺設立秋模模糊糊斷定大約不是金合歡木做的就是桉木做的。但古舊也有古舊的好處,它給人一種沉毅、穩重和深邃的感覺。

忽然來了一輛裝有樹苗的汽車,給每家都卸下三至五顆樹苗,有芭蕉,有二月蘭和黃楊,但更多的還是金合歡,好像不要也得要,是社區的製度要麼就是國家的政策;立秋其實並不懂得栽培,他不是園丁,但他種過田,種過莊稼和菜,大同小異吧,於是他找了自認為適合的地方便栽下了那些樹和花。

“你難道不曉得什麼叫房前屋後嗎?種花要種在南麵,南麵就是屋後,虧得還是花匠!”阿月訓斥他了,主人不在的時候阿月便對他不客氣,並且經常向他發號施令,這也難怪,座北朝南慣了,而在這裏“座南朝北”才是朝陽的方向。不過從立秋來到這個家開始,這位菲律賓女傭的確表現出了不大友好的態度,有一次,立秋把樹葉和渣土錯誤地倒進了黃色的垃圾桶,那是純垃圾,不能再循環利用,第二天垃圾桶上便貼了一張警告的字條。阿月不但當場向他發了脾氣,王瓊的父親和繼母回家來以後,阿月還特地在他們麵前告了立秋的狀。

無論是院裏的活兒還是院外的活兒,立秋幹得再細、再用來消磨時間,也總有幹完的時候。立秋便陷入了鬱悶,陷入了更深度的苦惱,他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也不知今後該怎麼辦。於是他有時也出去溜達,這裏是墨爾本的郊區,南牆外便有一大片桉樹林,那樹林很濃密,桉樹長得也很高很大,有的像旗杆,直插雲霄,有的像伸胳膊踢腿的老人,就那麼靜靜地呆著,像蔑視著所有的人,對所有人顯示出一種不屑。

那片桉樹林在春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便有專門的人在修剪了,王家院外那條筆直的林蔭路從這片按樹林橫穿而過,不知伸向什麼地方。

那條林蔭路,便是曾經尾隨那老鬼的地方,然而也是他背了那老鬼急盼王瓊回來的地方;路兩邊是法國梧桐,再往前便是大片的草坪,草坪中有曲徑和花壇,那便是尾隨那老鬼時間最長的地方;過了草坪便是公路,公路旁那條叫亞拉的河,便是他立秋“尋短見”的地方,恰在這時,王瓊呼他,喊他;他不能讓王瓊看見他在尋死,便謊稱不慎,自己又灰溜溜爬了上來。

王瓊又說,沿這條林蔭路一直向北,就可到達一個鎮子。

一天,郵差送來一封信一樣的東西,並點名要“朱裏奇”先生收。阿月不叫他名字,光喊:“找你啦!不打保是你開工資嘍!”立秋打開來那信封,見真的是一張工資單,上麵的英文他雖然不認識,但卻明顯寫有“朱立秋”三個漢字,“A$”的後麵是“800”,這就是說他每月的工資是800個澳元,折合人民幣大約是四千元左右。阿月不平地說:“好偏向呦,我做了三年也才那麼多錢!”

立秋覺得這個國家也真是怪,守在家裏,工錢不由家裏拿,卻由外麵寄過來!但去哪兒領工資呢?郵差讓他簽過字後轉身就走了。他想去問阿月,又怕招阿月沒好臉色,反正也跑不了,就等王瓊回來吧,他現在離開王瓊什麼事也幹不成。

下午四點多王瓊從學校回來了,立秋給她看那單子,王瓊高興地嗷嗷叫起來,說:“朱裏奇你終於有收入了,咱們現在就把它領出來!”說走就走,立秋便坐上了王瓊的法拉利轎車,王瓊提醒他:“朱裏奇,工作卡,還要帶上你的工作卡。”

沿林蔭路一直往北的確就到達一個鎮子,這個鎮子叫威爾克鎮。至於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那就好像中國的某某村某某莊和某某店某某堡的一樣,沒有人知道那名字的來曆以及它代表了什麼意思。那裏也有一條河經過,王瓊說叫墨洛河,與那條亞拉河有時並行有時交錯,是墨爾本市很主要的兩條河。她又說:“朱裏奇,你也應該辦個旅遊證,沒事情做的時候可以出去轉一轉,光墨爾本郊區就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見立秋不說話,王瓊又問:“你會開車嗎?”

立秋說會是會,隻是好長時間沒開了。

“你有駕照嗎?”

駕照?立秋覺得倒忽略了,平時從來沒有留意過那駕照是否還在,於是他翻兜兒,把所有的證件掏出來,發現那個夾著身份證和工作卡的小本子就是他的駕駛證,那張牡丹卡也還在裏麵。王瓊看著他掏兜兒,於是高興地說:“太棒了朱裏奇!抽個時間咱們去換駕照吧,換澳國的。”

立秋把那些東西重新放回兜裏:“小姐,別忘了,我隻是一名打工仔。”

“朱裏奇,我從來沒有拿你當打工仔,從來沒有。”王瓊說。

立秋問:“那你拿我當什麼?一個偷渡犯?”

王瓊撥郎鼓似地搖頭,然後一隻眼睛朝立秋神秘地眨了眨。

王瓊對鎮子很熟悉,他們直接去了路邊的一家不大的銀行,很順利地把工資取了出來。回到法拉利車上,立秋說:“我有錢了,現在應該還賬。”

“是嗎?是還我的賬?”王瓊歪歪頭,很有意思地看著立秋。

“我在醫院的費用。”立秋說,“再加上給我買衣裳,一共花多少錢我心裏有數,這月還不完,下月繼續還。”

“就這樣還嗎?”王瓊半笑不笑地看著立秋問。

“你說怎樣還?”

“過幾天是我的生日。”王瓊說。

“你的生日,還什麼呢?”立秋鬧不明白。

“你好好想想吧,一個女孩兒,過生日……”王瓊說著,一腳踏開了油門。

立秋為怎樣還錢思磨了良久,據這一段時間他對這女孩兒的了解,直接把錢給她,她肯定不收,她也的確不缺那幾個錢。但她的生日,怎樣還?這與生日有什麼關係?又該還什麼呢?

王瓊的生日到了,立秋上午一個人出去了。他步行四十多分鍾,又來到那個威爾克鎮,他還是首次一個人出來這麼遠,上次“尋短見”也沒有走這麼遠的路。然而到了鎮子上立秋卻感到茫然,覺得分不出東南西北,他反複思磨的結果是想給王瓊買個生日蛋糕,再買一束鮮花;可是哪裏是賣花的地點呢?生日蛋糕又去哪裏買呢?有王瓊在什麼都好解決,然而他自己身處陌生地方就全抓了瞎。他在街上走著,恍惚間覺得這個鎮子和他幾個月前潛逃時到過的鎮子幾乎沒什麼兩樣,就像中國的許多村莊,大同小異,該有的全有,沒有的一般也全沒有,他甚至懷疑自己被人從衣櫃裏抻出來所住宿的鎮子可能就是這個叫什麼威爾克的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