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過麵包房,麵包師身穿的白衣服在陽光下返射出刺眼的光亮,又走過一個音樂廳,怎麼知道是音樂廳?因為從裏麵傳出了很好聽的音樂,並且有人進進出出,他朝大玻璃門裏麵看,裏麵黑洞洞的,不知這裏的人大白天開什麼音樂會!他走到鎮子邊上了,看到了一個養蜂人,那養蜂的方法倒和在中國看到的差不多,也是幾排小蜂箱,一間臨時的小屋;還有那高高的像塔似的尖頂,自然又是教堂或是修道院了,王瓊的奶奶大概就在這裏念經拜佛吧。
立秋在一個十字路口看見牌子上寫有英文字母“i”,旁邊還有一間木頭房子,他忽然記起來,王瓊曾經告訴過他那“i”字代表了谘詢服務處,是英文的縮寫,就好像停車場上的“P”字一樣。於是立秋走近那木房子,木房子裏一位女士也同時開窗向立秋發出一聲問候,立秋隻能用漢語回答,說想買生日蛋糕,還有鮮花,到哪裏買?不知女士聽懂沒聽懂,但是她拿起了手邊的一部電話,撥通之後便把耳機遞給了立秋,立秋立刻便聽到了一個帶有中國南方口音的女聲用普通話問:“先生你好,請問要什麼服務?”立秋重複了剛才的話,於是那女聲說:先生請從原地往北走,在第二個路口向右拐進100米,就可以買到令您滿意的鮮花和生日蛋糕了。
立秋想付錢,但木房子裏的女士朝他笑笑便關上了小窗,原來這種服務是免費的。
立秋按照指引,果然買到了生日蛋糕和鮮花。蛋糕很大,直徑約有四十多公分,並配有十九根小蠟燭,當場製作,立等可取;花店老板能說兩句簡單的漢語,問立秋花送給什麼人?立秋說是個女孩兒,老板又問是朋友嗎?立秋想了想,隻能說“大概是吧。”於是,老板便給他拿了一大束玫瑰花,並用鮮亮透明的塑紙裹好。生日蛋糕和鮮花一共用了二百二十個澳元,但立秋付過錢之後原地不動呆楞了好久,他發現這個蛋糕店就是自己剛才經過的麵包房,原來這裏也代做蛋糕,而旁邊就是花店,自己怎麼就沒注意呢?光顧了瞎踅摸!
但是立秋最後也買了一瓶酒,他沒有看到中國酒,買了一瓶威士忌,為什麼買酒?他打算每天晚上睡前喝那麼幾口,以求讓自己麻醉,該想的便不想,該思慮的便不思慮;應該恨自己、罵自己,也就渾渾然不在乎,也就那麼睡下,像死狗、蠢豬般地睡下,一睡到天明,過一天算一天。
立秋褲兜裏揣著一瓶酒,右手提著大蛋糕,左手抱著鮮花,走了一段路,自覺不像個樣子,便坐了兩站巴士。
回來以後立秋把酒放在自己床底下,並用報紙遮了,然後把蛋糕和鮮花放進王瓊的房裏。王瓊的房門向來是不鎖的。
下午立秋照樣幹活兒,把梯子靠在桉樹幹上,用果木剪,剪去已經幹枯的枝杈。
阿月也很忙,為王瓊的生日。
王瓊今天當然回來得特別早,她很快出現在二樓陽台上。“朱裏奇!”她喊道,並且又重複那動作,即把手放嘴上捂一下,向立秋揮灑出去。立秋知道,王瓊肯定已看到了他給她買的生日蛋糕和鮮花。
不是周六周日,但王瓊的父親和那個苔娜阿姨回來了,還有那個小男孩兒,他叫唐博爾,但王瓊一直叫他“糖包兒”。
“糖包!”王瓊在陽台上叫著,跑下樓來,和她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弟弟親了抱、抱了又親。
緊接著,同學們來了,都是王瓊的大學同學,有男有女,一共十多個,他們每人手裏都提了東西,有的是吃食,有的是貓兒嗬狗兒嗬熊嗬之類的寵物玩具,大門外和院子裏也停了不少車。
太陽隱在了山巒後麵,但站在梯子上,尚能看到一縷夕陽。這時樓上樓下開始喧鬧起來,她們嘰嘰嘎嘎說著,笑著,有的在唱歌,有的在撥弄樂器……
立秋不想摻合她們中去,故意在梯子上多耽擱一會兒。但王瓊又出現在陽台上,她招手叫:“朱裏奇!”意思是讓他趕快上來。
立秋搖頭,表示不去。但王瓊不依,她很快跑下樓來,站到梯子下麵,說:“朱裏奇你怎麼回事?今天這麼重要的場合你不出現嗎?”
立秋說:“你們過你們的生日,我還要做活兒。”
王瓊生氣了:“你說什麼?你們的生日?聽清楚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請你脫掉工作服,換上你最好的衣服。”
立秋看王瓊,她化了妝,本來的瓜子臉被她化成了白白的鴨蛋形,睫毛也沾了,忽閃忽閃像個卡通人,腳下穿著高根鞋,身上穿了晚禮服,不過在立秋看來那就是布拉基或叫連衣裙,但領口開得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讓立秋不好意思台眼。
“這不太好。”立秋輕微地責備,“其實,平常你穿校服或者運動衣挺好看。”
“怎麼,你不喜歡嗎?”王瓊仰臉望著他。
立秋下了梯子。他想,喜歡不喜歡,與自己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但是他不好再拒絕王瓊。
王瓊想拉他的手,立秋不讓,他讓王瓊先上樓去,自己把梯子和樹下的枝葉收拾好,然後回到自己房間洗了臉,換上皮鞋和牛仔褲,還有王瓊給他買的那件棕黃色夾克衫,這件衣服立秋還是第一次穿。剛剛換好,王瓊又站在他麵前了,仍然想拉他的手,立秋仍然不讓,他讓王瓊前麵走,他跟在她的身後。
王瓊的房裏異常熱鬧。
“這是我的朋友朱、立、秋。”王瓊介紹道。她不但把名字說成漢語,更說得有板有眼、陰陽頓挫,“他是從中、國、大、陸來的,是我們家聘請的很有名的園、藝、師!”
於是大家熱烈鼓掌,也有那早見過立秋的,上前來主動和立秋握手。最想不到的是被王瓊喊做“糖包兒”的小男孩兒和大學生中的另外兩個大男孩兒,競然擁抱了立秋。
立秋看見了戴維,即一開始在醫院裏和王瓊一起陪伴他的那個戴維。戴維可沒有擁抱立秋,連手也沒有握,隻冷靜地打量立秋。戴維來過,找過王瓊,後來就看不見他了。
該熱鬧繼續熱鬧,立秋坐在一旁漠然觀之,他們把音響開得很大,伴有女歌手清亮的歌聲,屋外走廊裏一個男孩兒沉浸地拉著他自己帶來的小提琴,屋裏一個女孩任意扒拉著吉它,那吉它發出嗡隆嗡隆像打雷似的聲音。其它人正在說笑嬉鬧之際忽然有人叫道:“娜達莉.安波莉亞!”於是大家靜了一下……立秋也覺得音響裏唱歌的不是剛才的女歌手,似乎換了一個人,不過這後麵的女歌手的聲音更加嬌嫩、悅耳,也似乎多了些野氣。這些大學生們不肯安靜地聽歌,卻伴隨著歌聲歡呼雀躍:“娜達莉.安波莉亞!”這似乎是這位女歌手的名字,也可見得大學生們對她十分崇拜,無疑屬於這個歌手的“粉絲”。
趁無人注意,立秋下樓去了,他想去外麵遛達一會兒。
但是王瓊的父親王懇叫住了他,問道:“朱先生,感覺怎麼樣?”
立秋不知道他問王瓊的生日怎麼樣,還是問自己“最近”怎麼樣,也就含混地回答:“還可以。”
“當然,”王懇笑笑說,“家裏的這點事情對你來說不算一回事,肯定很輕鬆。”
唐娜女士插話了:“你不是做過裝修嗎?看看家裏什麼地方……可以多做一些的。”
王懇說:“有什麼可裝修的?早就和你說過,咱們不會長久住在這裏,一定要另外買房子或者自己親手建造一處房子,那才令人滿意。”
唐娜說:“我還是喜歡這房子,很古樸。如果再重新裝修一下當然更好啦。”
王懇說:“如果是十八世紀或十九世紀的建築最好,那會很值錢,但可惜它隻是七十多年前蓋的,現在不但過時而且不實用。”
唐娜指指立秋:“那你叫他做什麼?我們是花了錢的。我的天……你那個寶貝女兒!”
王懇說:“你不要總說這樣的話,總之他們是年輕人,想一想我們當年,不是也很反對別人過多地幹涉嗎?”
立秋感覺到王瓊處處事事在庇護著他,他此時不知道該走出去,還是該留下來。客廳裏有不少鮮花,他的那束鮮花留在王瓊的房間裏,而那份碩大的生日蛋糕則擺放在客廳圓桌的正中央。阿月忙著往兩張桌子上擺飯菜,然後站在樓梯上戲謔地喊:“先生小姐們,下樓用餐了!”
那個老鬼,還有王瓊的奶奶也從客廳後麵走了出來,那些大學生們下樓以後便圍著園桌一麵拍手一麵反複地唱“祝你生日快樂”。王瓊的兩眼在找尋著立秋,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了立秋,便拉起他,把他拉到屋子的正中央,對大家說:“你們看哪,這就是傻瓜朱裏奇送我的生日蛋糕,這是蛋糕嗎?我說是月亮!”
於是大家都為這蛋糕之大不但轟笑,也熱烈鼓掌。王瓊又說:“有一首華語歌怎麼唱來?月亮代表我的心,是不是朱裏奇?”
立秋不說話,王瓊也不再深問,但她把立秋推到自己前麵,讓立秋替她吹蠟燭,立秋不太懂也不在意,便憋足了一口氣,一下把十九根蠟燭全吹滅了。
王瓊的奶奶吃過蛋糕,又坐了一會兒便回房間去了,這之前她給了王瓊禮物,大約是錢或首飾之類。那個老鬼回去得更早,他似乎承受不住這裏的噪雜與紛亂,隻吃了幾口萊,象征性地嚐了口蛋糕。
不知何時不見了戴維。
立秋吃了蛋糕,喝了酒,吃了皇帝蟹、牡蠣、鮑魚和龍蝦、以及大學生們帶來的各式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說笑、碰杯、一起給王瓊祝福,祝福她漂亮,快樂,健康,祝福她交到稱心如意的男友;他們在說這話的時候一眼一眼瞥立秋,立秋雖然聽不懂,但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中完全可以領略到。
立秋悄然上了樓,他洗了澡,是用冷水洗的,還說這小樓過時、不實用,這裏什麼都具備,連廁所也有,是經過一番改造後加上去的。他洗過澡回到自己房間,合衣倒在床上,樓下仍在沒完沒了地喧鬧,這澳大利亞人原來也好吃,也那麼善聊善侃,這生日飯不知要吃到什麼時候。
喝了點酒,不知不覺睡著了。
午夜時分了吧,門輕輕地響,像有人在敲,立秋迷迷糊糊問了一句:“誰呀?”
“朱裏奇,睡了嗎?”是王瓊的聲音。
立秋回答說“睡了。”
“你明明在說話,還說睡了。”王瓊笑,又敲門。
立秋隻好把門打開,他自己穿著白天的衣服,而站在他麵前的王瓊可是讓他嚇了一跳,王瓊換了裝,也洗了澡,薄而透明的睡衣,飄逸的下擺,舒展的長袖,像飛天的嫦娥,像圖騰的仙女……立秋把臉板起來,用責備的口吻:“你這叫什麼?”
王瓊卻不理會他那一套,說:“朱裏奇你不夠仗義,大家都沒走,你卻跑回來睡覺。”
立秋說:“我早就睏了。你也應該睏了,回去睡覺吧。”
王瓊一屁股坐在床上:“朱裏奇你知道嗎?他們已經把我們倆當作一對情侶!”
立秋把話題岔開:“叫你回去睡覺就趕快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王瓊說:“我當然有權利明天放自己一天假,因為一年隻過一次生日。朱裏奇,我們明天去幹什麼?”
立秋用命令的口吻:“明天再說明天,現在已經是午夜,回去睡覺!”
王瓊說:“要不然明天咱們去考駕照吧,你說好不好?”
立秋說:“好,好,現在請你回你自己屋。”
然而王瓊還是不走,她歪著頭問立秋:“朱裏奇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不是還應該以另外的方式向我祝賀?”
立秋不解,說:“蛋糕買了,鮮花買了,差你的錢得等以後還。”
王瓊生氣了,說:“你是個豬,是個出土文物!”
立秋急不得惱不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說他,換了別人,他肯定要把這人轟出去,但是不行,這是在別人家裏。
王瓊很快又換成了笑模樣,但兩眼直直地望著立秋,顯出了溫柔而纏綿:“朱裏奇,我問你,你為什麼送我玫瑰花?”
“玫瑰花不是花嗎?玫瑰花不好?”立秋缺少關於花的知識。
王瓊滿臉得意:“玫瑰花象征愛情,意味著男女朋友和情人關係,難道你不明白?”
立秋急了,說:“我向老天發誓,我真沒有那意思,花店老板說你們什麼關係,我說朋友,他說男孩兒女孩兒,我說女孩兒,她就給我拿了這花……”
王瓊不再說話,她撲過去,兩手勾住立秋的脖子,把立秋弄個措手不及,同時也把臉貼在立秋的胸膛上,嘴裏喃喃細語:“朱裏奇,別裝了,不許再別裝了,我知道你什麼都明白,你不是出土文物……”
立秋想推開她,但王瓊雙手抱得很緊,立秋又不好太用力,就在這須叟之間、遲疑之間,王瓊忽然像變戲法似地手裏出現了一樣東西,那東西很微小,在燈光下幾乎看不清是什麼。王瓊把那東西在立秋眼前晃了晃,甜甜的、又輕輕地說:“放心,朱裏奇,這個牌子很保險、很不錯的。”
立秋細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避孕套!
王瓊在說的同時一隻手便去解立秋的衣扣,另一隻手依然緊緊抱著立秋,情急之下,立秋隻好下腰把她抄起來,王瓊以為肯定是要把她放到床上去了,便發出格格格放浪的笑聲。但立秋把她平穩地放在沙發上,她的睡衣從肩上滑落了,露出了她上半身光潔的玉體,立秋親自把那睡衣提上來,並命令她掩好,係好帶子。
“怎麼?朱裏奇,你不願意?”王瓊坐在原地楞楞地望著立秋。
立秋站在屋子中央,以教訓的口吻說:“王瓊,你是個好女孩兒。你救了我,又幫助了我,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不盡,但是請你記住……我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人。”
王瓊奇怪地問:“朱裏奇,你認為這很嚴重?”
立秋說:“別忘了,你還隻有十九歲,而且還是個學生。”
“這有什麼關係嗎?”王瓊說,“我和戴維以前就這樣的,他也住在這間房裏。”
“他是他,我是我。”立秋仍在屋子中央不動。
“而且你把我的年齡弄錯了,”王瓊繼續說,“我不是十九歲,知道嗎?我已經二十歲了。朱裏奇,你的蠟燭少買了一根,應該買二十根才對。”
“不管你是十九歲還是二十歲,”立秋說,“現在請你趕快回去睡覺,你說你是一九八九年生人,今年應該多少歲!”
“二十歲!”王瓊嚷道,“到我生日了,就二十歲!”
“二十歲就二十歲……”立秋說著把王瓊從沙發上拽起來,一手開了門,一手推她出去,“對不起,這是我的房間……當然,你完全有權利把我攆走,但是也請在明天早上。”立秋啪地把門關好,並從裏麵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