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豪克又來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與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樣了。雖然又是退潮的時間,但新的一天還充滿朝氣,春天的燦爛陽光幾乎是直射著無垠的大海,無數白色的海鷗在海麵上靜靜飛來飛去。在海鷗之上碧藍碧藍的高空中,幾隻看不見的雲雀在唱著它們永遠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騙我們的本領,他站在新堤的西北頭,極力想找出那條昨天叫他擔驚受怕的水流衝擊出的新壕溝,可是在從碧空直射下來的陽光照射下,一開始這條壕溝壓根兒就不見了。直到後來,豪克舉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陽光,才發現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黃昏時的陰影使他產生了錯覺吧,眼下的壕溝隻顯現出來那麼淺淺的一條,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倒肯定會給堤壩造成了更大的危害。當然啦,辦法還是得想,但這不過是小心翼翼地挖開堤壩,如奧勒·彼得斯說過的那樣鋪上一些新草皮,並且用幾十張草簾子蓋它一蓋罷了。
“情況並不多麼糟糕,”豪克鬆了一口氣,對自己說,“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擾啊!”
豪克召集委員們開會,破天荒地在毫無異議的情況下便把要采取的措施決定下來了。堤長感覺自己虛弱的身體力量又在增加,心裏便恢複了鎮定。沒過幾個禮拜,一切都幹淨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鋪的草皮不斷抽芽上長,已透過蓋在上邊的草簾現出綠意,這時候,或步行或騎馬從旁邊經過的豪克也越來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轉到別處,或騎著馬走在緊貼內側的邊沿上。有幾回,他本該去那兒巡視,卻臨時變了卦,讓長工把已裝好鞍鐙的馬牽回廄舍裏去了。反過來,當他在那兒無事可做的時候,卻又說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往,好像隻是為了迅速而不為人留意地離開自己的家。有時他走著走著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氣重新去觀察那個不祥的地方,臨了卻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舊堤整個扒開來,要知道它就像一個在他體外獲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內疚,時時刻刻出現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雙手事實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對任何人,甚至連他妻子在內,他都不能再提起它。就這樣到了九月。一天夜裏,起了不怎麼大的風暴,最後風向突然轉向了西北。第二天上午,天氣陰沉沉的,豪克又趕在落潮時騎馬來到堤上。當目光掃過淺海區的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一驚:麵前,朝著西北方向,他又發現了那條讓潮流衝成的鬼壕溝,而且已變得更深、更明顯了。任隨他怎麼拚命睜大眼睛,壕溝仍然是一個樣子。
他回到家,艾爾凱拉住他的手問:“你怎麼啦,豪克?”她望著丈夫陰鬱的臉,說,“可並沒出什麼新的問題啊!
咱們現在這麼幸福,我覺得,你眼下跟他們所有人也相處得挺好了嘛。”聽了這幾句話,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說出來了。“不,艾爾凱,”他應道,“現在誰也不反對我,隻不過,要保護全區的生命財產,使其不受咱們主的大海的侵襲,這差使責任重大啊。”為了逃避愛妻的進一步追問,豪克脫身走了。他到廄舍和倉房中東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須親自去檢查一切似的,實則對周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他隻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來,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內疚隻是一種病態的過度擔憂的表現。
我現在給您講的那一年——歇了一會兒,我好客的主人繼續說——是1756年。在本地區,這一年將永遠不會被忘記。也是在這一年,豪克家死了一個人。九月底,在騰給特琳·楊斯住的那間庫房的小屋子裏,快滿九十歲的老婆婆已經奄奄一息。按照她的願望,人們扶她起來坐在床上。隻見她兩眼透過那幾塊用鉛條嵌牢了的窗玻璃,凝視著遠方。在那兒的天空中,想必是一個稠密的大氣層之上疊著一個比較稀薄的大氣層,因而產生了回光返照現象。於是,堤壩頂上呈現出的一線海水被映照得亮閃閃的,宛如一條銀帶,光芒甚至射進了小屋,叫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還有耶維爾斯島的南端,此刻也曆曆可見。
在木床的腳旁,趴著小溫凱。她的手緊緊拉著站在旁邊的父親的手。這當兒,垂死者的臉上剛好也開始回光返照。小姑娘屏住呼吸,呆呆地望著這張並不好看但對她十分親切的麵孔,看見它出現的奇異而不可理解的變化。
“她怎麼啦?她幹嗎這樣,爸爸?”小姑娘悄聲問,手指甲幾乎掐進了父親的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