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堤長一家就如此安安靜靜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也許還會感到一大欠缺哩。
夏天慢慢逝去,南遷的候鳥已飛過頭頂,空中不再聽得見雲雀的歌唱,隻在倉房外的打麥場,偶爾有幾隻來揀食麥粒,還時不時地可以聽見它們驚叫著飛走的聲音。一切都凍硬了。一天下午,特琳·楊斯跑到堤長的住宅中來,坐在廚房裏靠近灶火的一架木樓梯上。最近幾個禮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輕了,很喜歡到廚房裏來看艾爾凱忙這忙那。自從有一天小溫凱抓著她圍裙把她拽來這兒以後,她再不講她那兩條老腿馱她不動了什麼的。孩子這時就蹲在她身邊,睜大了兩隻眼睛,靜靜地望著從灶孔中吐出來的火舌出神。她的一隻小手抓著老婆婆的袖管,另一隻插在自己那淡黃色的頭發中。特琳·楊斯冷不丁地給她講起故事來。“你知道,從前我是你爺爺的女用人,”她說,“後來,我又不得不喂豬。可它比所有的豬都更聰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他們突然叫人把閘門關起來,於是她再也回不到海裏去。啊,她叫得真凶,還用像魚鰭一樣的手抓自己頭上又硬又亂的頭發!是的,孩子,我親眼看見的,還親耳聽見了她的叫喊!在一塊塊莊稼地中間的溝渠裏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麵,像銀子似的閃閃發亮。她就從一條水溝遊進另一條水溝,舉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話——舉起胳膊和手來亂打,使人老遠就聽得見她的聲音,仿佛她想要禱告似的。不過,孩子,這些東西根本不會祈禱。我那會兒坐在房門前一堆運來建房子的木頭上,看得見整個沼澤地。那水妖還一個勁兒地在溝裏遊啊,遊啊,胳臂高高地舉起,也跟銀子和鑽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後我瞅不見她了。剛才一直無聲無息的野雁和海鷗什麼的,這當口又重新發出呼哨,嘎嘎地叫著,從空中飛過。”
老婆婆不吱聲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話,問道:“她會禱告嗎?你講的什麼呀?她是誰?”“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壞東西,所以得不到永生。”“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複著,然後從小胸脯中發出一下深深的歎息,仿佛她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似的。
“特琳·楊斯!”——冷不防從廚房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把老婆子嚇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門口:“你又在給孩子胡謅些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記在心中,要不就講給你的雞呀鵝呀聽!”
老婆子抬起頭來氣呼呼地望著堤長,從身邊推開了小女孩。“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說,“這是咱舅公給咱講的。”“你的舅公,特琳?你剛才不是還講是你的親身經曆嗎?”“反正一樣!”老婆婆說,“不過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你大概還想說我的舅公是個騙子吧!”說完她走到灶前,把雙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走,溫凱!”他說,同時把自己的傻女兒拉到身邊,“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兒我給你看有趣兒的東西!隻是咱們得走著去,白馬送到鐵匠鋪打掌去了。”隨後他就牽著孩子回到臥室,艾爾凱給小女兒圍上了厚厚的羊毛頭巾和披巾。不一會兒,父女倆就沿著舊堤朝西北走去,經過了耶維爾斯島,一直走到麵前出現了幾乎是一望無際的淺海。
他一會兒把小女兒抱起來,一會兒又牽著她讓她自己走,暮色漸漸增長,遠方的一切都已消失在朦朧的霧靄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邊,淺海的洶湧潛流崩開了冰殼,正如豪克在年輕時見過的那樣,從冰的裂隙中升起滾滾的水霧,在旁邊又出現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隻見它們跟小醜似的亂蹦亂跳,相互碰撞,驀然間又膨脹開來,變成猙獰可怖的龐然大物。
小姑娘嚇得緊緊摟住自己的父親,拉起他那大手來擋著自己的小臉。“海怪!海怪!我怕!我怕!”透過爸爸的指頭縫,她聲音顫抖地說。豪克搖著頭安慰她:“別怕,溫凱!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沒有這樣的怪物,是誰給你講這些的?”
女兒呆呆地仰望著他,沒有回答。他慈愛地撫摩著女兒的小臉蛋兒,說:“你再看看吧!那隻是些可憐的饑餓的鳥兒!你瞧,那隻大的張開了翅膀,它在抓捕遊到冒氣兒的冰隙中來的魚呢。”“魚!”溫凱重複著。
“是的,孩子。它們也全都跟我們一樣地活著,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當然囉,親愛的主無所不在!”小溫凱的兩眼死死盯著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視著一個可怖的深淵。也許真是如此吧。父親長時間地注視著她,彎下腰來端詳她的小臉,但從這臉上絲毫也捉摸不到她那神秘的靈魂的活動。他抱起她來,把她那兩隻凍僵的小手插進他自己的一隻厚羊毛手套裏。
“這就好啦,我的溫凱,”——孩子顯然沒聽出她爸爸話音中包含著多少內心的激情——“這就好啦,你就到我身上來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們的孩子!咱們唯一的孩子啊!你愛我們……”豪克的嗓音喑啞了,小女兒也把自己的小腦袋溫柔地貼在他那滿是胡碴兒的臉上。
就這樣,父女倆心平氣和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