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過了一會兒,粉筆便在他手指間折斷了,捏得粉碎。他茫然地瞪著老婆和女兒。“你在幹嗎呀,漢娜?”他終於問。
老婆扭過頭,在她聽來,他這話過分生硬。“沒幹嗎!”她用同樣的語氣回了一句,“給孩子穿衣服唄。”
“那麼從前,你與你媽單獨過的時候,根本沒有孩子讓你穿戴,你又該幹些什麼呢?”
“我去城裏討口!”她回答,口氣是那麼倔強,那麼帶刺兒,“去討口也比這會兒強!你娶了一個叫花婆,你自己是知道的!”
“瞧你就不害臊!”約翰衝口道。“是的。”她強硬地說,眼睛直視著他的臉。
“那你幹嗎不學洗衣服呢?你母親可是會哩,她給老爺太太家幹過活兒。你要是會,現在就可以給咱們掙錢,省得像這樣坐著挨餓,不更好嗎?”
女人沉默了,這可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答不出話來,美麗的腦袋裏卻翻騰開了。這當兒,丈夫的目光還盯在她身上,還壓迫著她,像是要化她為烏有似的。驀地,她產生一個念頭,一個使她呼吸都停止了的念頭,可她仍忍不住說了出來。“倒還有別的營生好幹咧!”她道,見丈夫不吭聲,又繼續往下說,“咱們可以紡羊毛,你在那裏頭幹過六年,也可以教教我嘛!”
約翰恰似腦袋瓜上挨了重重的一擊,臉色陡變,神情怕人,嚇得孩子趕緊用兩隻小手抱住了媽媽。
“婆娘!漢娜!”他吼道,“是你對我說這話嗎?——你?”這當兒,她卻麵無人色地把自己的臉湊過去。約翰抓住她的雙肩,把她拉到自己麵前,仿佛先得弄弄清楚,這是否是她本人。隨後便猛地一下把她推開。女人身旁的椅子被撞倒了。孩子發出一聲尖叫。漢娜撞到了爐子上,嘴裏發出微弱的呻吟,慢慢滑下地去。
約翰眼睜睜望著這情形,頭腦似乎已失去了思維能力。可是,當他微微抬起頭來,便看見爐子的一顆螺絲釘上——黃銅螺帽已讓孩子擰下去當了玩具——掛著一滴鮮紅的血液。他跪下去,雙手在妻子濃密的發間摸索著。突然,他的手指濡濕了,縮了回去。“血!”他叫道,恐怖地瞪著自己的手,接著,他又繼續尋找,神色慌亂,呼吸急促,最後——他摸著了,嘴裏迸出一聲驚叫。在那兒,在螺絲釘紮進去的地方,鮮血直往外湧。深嗎?——他不知道紮了多深。“漢娜!”他把嘴湊到她耳邊,壓低嗓門兒呼喚,接著又響亮地大叫一聲:“漢娜!”
漢娜終於醒過來了。“約翰!”她的嘴唇間發出了聲音,可聽去卻像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漢娜!”他又輕輕喚著,“留下啊,可別死喲,漢娜!我去請大夫,馬上,馬上就回來!”
“不會有誰來的。”“會,漢娜,我要他來。”
漢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丈夫的手,像是不想讓他離開。“不,約翰——別叫大夫——你沒有罪——可是——他們要把你——關進監牢的!”猛地,她轉過身來。“吻我吧,約翰!”她叫道,像是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似的。
可是,當他把嘴唇貼到她唇上時,他吻著的隻是一個死人了。孩子怯生生地挨過來。“媽媽死了嗎?”過了一會兒,她問,看見父親點了點頭,又問:“你幹嗎不哭?”約翰雙手一把抓住嚇壞了的孩子,抱起來貼在胸口上。“我不能啊!”他聲音喑啞地結巴著:“是我——是我殺死了她呀。”他還想說什麼,這時卻有人敲門來了。
他轉過頭,瞧見木匠鄰居走了進來。透過薄薄的板壁,老人聽見了爭吵聲,對女人的同情——如今她連這個也不需要了——驅使他過這邊來。這當兒,他看見了死人,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你這是幹什麼來著?”他慌張地問。約翰把孩子放到地上,站起身。“又得勞駕您做一副棺木了,”他嗓子喑啞地道,“可我再沒有粗大的樹幹。我是個窮光蛋啦,鄰居!”透過圓圓的大眼鏡,老人默默地瞅了他好一會兒。“咱早知道,”他過後說,“你配不上這個老婆,你不用辯白——你隻告訴我,是怎麼出事的?”約翰敘述了經過,幹巴巴地不帶一點兒感情,如同講著別的什麼人的事兒。隻是講完後又撲倒在死人身上,帶著恐懼,端詳著那張如今活像在他麵前睡著了的女人的臉,伸出他的大手,生怕犯禁似的輕輕地,哆哆嗦嗦地,撫摩著那完全沒了生氣的臉龐。“多美啊,哦,多美!”他喃喃著,“可是就要被釘在光光的木板中啦,跟所有的窮人一樣,釘在光光的木板中啦!”
老木工了解約翰的為人,相信他的陳述。老人知道沒有更多的話好講,他對約翰是責怪多於同情。“靜一靜,約翰!”他怒衝衝地道,“我給你老婆也像前些時給她媽那樣做一副壽木,錢等將來你有活兒幹了再還我,要是你辦得到的話!”
這時可憐人站起身來,“謝謝您,老鄰居,錢我肯定還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還您。因為我必須自己安葬她,要不上帝也饒不了我的!”
孩子害怕了,放下了一直拉著父親衣角的手。“要我老伴把娃娃照看幾天嗎?”木匠問,“您家可再沒別的人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