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雙影人(4)(2 / 3)

約翰便是這麼個人。在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日子裏,窮困與種種不順心的事情刺激著他的神經,手便又在自己老婆身上出起氣來,而老婆呢,也不比他冷靜。街上的一班無賴漢與小青年,這時就聚集在小屋前,聽著裏邊發生的悲劇,以此尋開心。唯有一個人,就是鄰居的那位老木工,才懷著一片善意。他走進屋去,要麼勸得鬥嘴的兩口子不再吭聲,要麼抱著一個輕輕啜泣的小乖乖走出門來。“這種事與你無關,小天使,”老木工說,“和我一塊兒走吧!”邊嘀咕邊把孩子抱回自己家裏,到那裏便由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老婆婆,慈愛地從他手中接過去。

可是在盛怒過去後,大家都精疲力竭了,丈夫與妻子又會摟抱在一起,彼此緊緊偎依著,熱吻著,像是要這樣置對方於死地似的。——這情形,外麵的人便全然不知道了。“啊,漢娜!死吧!”有一回,粗野的丈夫喊道,“我與你一塊兒死!”這當兒,從妻子的紅唇間吐出了一聲歎息。她神誌恍惚地瞅了瞅激動的丈夫,把已撕破的內衣從肩上扯下來,露出雪白的胸部。“好的,約翰,拿刀來,打這兒刺進去!”

可當他瞪著她,像要想知道她是否把這可怕的話當真時,她又突然叫道:“不,不!別這麼做!別這麼做!——咱們的孩子,約翰!——這麼做太造孽啦!”說著,便急忙遮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約翰卻慢慢地說:“我現在明白了,我是個廢物,我對不起你呀!”“你沒有!你沒有,約翰!”她嚷著,“是我壞,是我刺激你,是我橫豎找你的碴兒!”

他於是把她抱得更緊,吻她,讓她講不下去。“約翰!”她在嘴被鬆開,重新吸了一口氣後說,“隻管揍我吧,約翰!雖說我很痛,特別是在心裏,可過後你得吻我,吻得我死去,要是你能夠的話!挨打時是痛的,但過後卻更甜了!”

約翰望著她,見她是那樣美,不禁一陣心酸:這是他的妻子呀,僅僅是他的妻子呀,而不是任何別的什麼人呀。

“我再不打你了,”他說,“隨你以後怎樣招惹我都行!”他以溫存而謙卑的目光,俯視著她。

“不,約翰!”她懇求道,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是那樣溫柔,“你可以打我!隻是有一點,你昨天犯了,今後可不能再犯!你別打咱們可憐的孩子!你打她,會使我心裏恨你,約翰,最最難受的呀!”

“好的,漢娜,我也不打孩子,”他做夢似的說。妻子便低下頭,去吻那隻剛剛才揍過她的手。這情景沒有任何人看見,然而,在後來他倆雙雙死去以後,卻傳了開來。

盡管窮愁潦倒,債務逼迫,這所狹小的茅屋仍然是他的家,是他的城堡,因為生活在這裏的兩個女人,誰也不去揭他的瘡疤,隻有在這兒他才得以幸免於此。

這並非出於憐憫,而是她們壓根兒就沒想到這麼做。即便偶爾提到他早年的過失,她們也更多地看成是不幸,而很少認為是犯罪。須知,在她們的一生中,是與非常常會攪混在一起,幾乎無從分辨。婦人還在當小姑娘時,就有過一個很老的老頭兒做她的朋友。他也因犯了與約翰同樣的罪,被判服苦役,有幾年戴著鐵鏈從牢裏出來推過小車。像別人講自己年輕時的冒險故事一樣,他也滿不在乎地給小女孩講自己的遭遇。當時他住在鄰近的一個村子裏,常常趕著一匹白色的瘦馬往城裏運沙子,在家時便刻木屐與鐮刀把兒。每次趕車經過,他都像老祖父似的對坐在門檻上的快活小女孩講幾句慈愛的話。天長日久,隻要白發老人在大路上趕著破車進城,小漢娜便留神起來。老人當時送給她的那雙小木屐,一直還放在小閣樓上,不久前她才為女兒找了出來。——“老爺子不知這會兒到哪兒去了?”她在揩去木屐上的灰塵時自言自語說,“過去他可是經常來的呀!”說完便把木屐小心翼翼地並排放到一起。

這樣一位獲得了善終的老人,他曾經也是個囚犯。這個事實既未令他本人不安,也未使漢娜不安。

然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突然使一切全完了。

——那時家裏還有點收入,日子過得還算湊合的時候,隻是漢娜的母親生病沒過多久便去世了。漢娜痛哭一場。約翰精打細算著勉強安葬了嶽母,結果把所掙的一點兒錢花了個精光,除此還欠了一些債。——在屋前的園子邊上,有一棵多年的老樹。從前,禮拜天的早晨,小兩口兒常在樹蔭下坐坐。可在一年多前,由於日子難熬,約翰便把它砍了,準備拿那筆直的樹幹去賣點錢。據老婆婆說,這樹還是她丈夫親手栽下的哩。不過,那樹幹一直還躺在院子裏,隻是那宜人的樹蔭卻沒有了。眼下倒算派上了用場,鄰居那位木匠把它扛了過去,為老婆婆做了一副蓋子高高的壽木。這樣,老婆婆就體麵地——這是她臨終時還焦心的事兒——被送入了墓穴。

喪葬費多數尚未償還,其他債務又逼上來了,加之又出現了沒有活兒幹的時期。一個禮拜天的早上,漢娜給年已三歲的孩子穿戴完畢。所謂穿戴,也隻是套上那去禮拜堂的衣服罷了。約翰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麵上,麵前擺著早晨的咖啡,一隻手搔著黑色的鬈發,另一隻手用粉筆在桌麵上寫了一些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