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的鍾打十點啦。”加布列爾猛地跳起來,一種難以忍受的若有所失的感覺攫住了他,眼前這個無憂無慮的寧靜環境,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蕾齊娜,我走了,”他提高聲音說,“但願我能再來!”姑娘迅速地仰起頭來望著他。黑暗中,他看見她那兩隻明亮晶瑩的大眼睛。
這當兒,他們聽見老人的腳步聲順著菜園的小徑走來。加布列爾迎上前去,向他道謝,告訴他,自己要走了。可是,當老人準備再一次告訴他該走的路的時候,蕾齊娜卻站起身來,平靜地說:
“不用了,爺爺,我送他到河邊去。”老人點點頭,把手伸給加布列爾,可是隨後又拉住他的槍——好幾次,在房間裏,他就注意地瞅了瞅它——要他等一等,然後狡猾地微笑著說:
“咱們會再見的,年輕的先生,您一定能再來——要麼明天,要麼後天。”
說完,他踱到門底下,加布列爾就跟著蕾齊娜穿過院子。他們走到了草坪上,月光直射著他們的臉。一條小徑通過院子,院子裏聲息全無,隻有一隻夜蛾子,在蜜蜂們沉睡的王國裏嗡嗡地飛著,在他們前麵千來步的地方,就是那個黑幽幽的、神秘的樹林。當他們走到潮濕的、一直鋪灑到草地上的陰影邊時,加布列爾看見有一架用鬆樹幹做的短梯子,從矮樹叢中通到一片林地上。他們撥開樹枝,爬上梯子,進入樹林裏麵。他們沿著一條朦朧夜靄中幾乎看不見的小路,緊挨著樹林的邊緣斜行著。因此透過稀疏的小樹和灌木叢,能看見樹林外月色中的草地。蕾齊娜在前麵開路。月影穿過樹杈,灑在黑色的葉片上,宛如一滴滴明亮晶瑩的水珠。不時有一線亮光射著姑娘的頭,使它一下子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但很快就又在黑暗裏消失了。加布列爾一聲不響地跟著她,聽到她的腳踩著隔年落葉發出的沙沙聲,還有甲蟲們鑽咬樹皮的聲音。沒有一絲兒風,隻有樹葉與樹葉摩擦,發出一些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爆裂聲。走了一程,忽然從樹林的黑暗處竄出一個什麼東西,在他們旁邊跑著。加布列爾看見它那兩隻忽閃忽閃的眼睛,問:
“那是什麼?”
一頭小鹿兒跳到路上。“那是我們的朋友!”——姑娘喊著,箭也似的在小路上跑遠了;小鹿兒跟著她奔去。
加布列爾站住了,身子靠在一根樹幹上。他聽見灌木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聽見姑娘拍手。然後,一切都消失在遠方了。四周靜了下來,隻有那夏夜的神秘音樂,在他的耳朵裏變得越來越清晰。他屏住呼吸,傾聽著,傾聽那千百種微妙的音響,時隱時現,此起彼伏,一會兒飛到不可思議的遠方,一會兒又近在眼前。他想象不出,這如此美妙地流逝著的,究竟是那些穿過樹林向草地奔去的清清泉水呢,還是這黑夜本身。此刻,在他的腦海裏,離家那天早晨和母親告別時的情景,似乎已是遙遠的往事。
姑娘終於回來了。她把手搭在加布列爾的槍上,說:“小鹿很聽話,我們還經常一起賽跑呢!”槍帶的碰擊聲使他清醒過來。“走吧,蕾齊娜,給我指路!”他說。
蕾齊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順從了客人的要求,從他們剛才走的小徑上轉下來,橫插進樹林裏去。樹林裏沒有任何人行的道路,地上爬滿了樹根,不時絆住旅人的腳。長得矮一些的樹枝,一會兒打在他臉上,一會兒掛住他的槍。樹林裏黑沉沉的,姑娘在裏頭跑慣了,很敏捷地穿行在枝杈間,一會兒加布列爾連她的影子都見不著了。隻有當他突然讓看不見的刺紮著,忍不住發出一聲叫喊時,他才聽見她在前麵幸災樂禍的笑聲。終於,她停了下來,把手伸給掉在後麵的加布列爾。他們這麼繼續走著,從遠處,傳來了撲哧撲哧的聲音。加布列爾聆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