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張之庭番外 清風轉眼送雲煙(1 / 2)

那個尋常的夜晚,覃朝樂卿張柳升之子張之庭,沐著月色,在小城外溪邊吹笛。

他的父親曾經說過,樂者,當少私寡欲,合乎天地,可臻至化境。張之庭自幼遵循父親的教導,因此每當吹起笛的時候,就感覺不到時間,也感覺不到周圍。

當他放下笛子的時候,他聽見有人說,“兄台,你的笛子吹得好。”

聞聲去看,那是一個打馬路過的年輕人,或者說,是個少年郎。

他騎在一匹栗色的母馬上,穿著行路的黑色披風,一張精致的麵孔在月下隱隱發出玉般的光澤,像是不真實的虛影。

“謝謝。”

張之庭執笛拱手。

對方在馬上欠身,也拱手。答話的聲音空靈,聽在一個樂師的耳裏,愉悅舒適。“謝謝你的曲子。”

這便是兩不欠了。

頷首拿起笛子,張之庭又吹了一曲。

吹著吹著,他的精神自然融入到曲調之中,一曲終了,猶自回神,卻見那個少年郎仍靜靜在馬上,麵上似有戚容。

不知是怎麼了,張之庭竟忍不住多事。

“閣下,為何事心傷?”

少年郎沒有回答。抬頭望月,月光皎潔,天上一絲雲靄也無。他低頭問年輕的樂師,“月色幽靜,何故悲音?”

張之庭將笛子插入懷中。

今日是他父親的忌日。他為祭奠先人而來,曲中是有悲音。遇了人,換了一首風月之歌,卻不曾想,仍舊輕易被聽出。

來人見他不答,亦不追究。少年郎在馬上拱手,夾馬腹徑自而去,微弱一陣風拂過麵頰——對方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

這便是當初的邂逅。

至於隔日,在小城投宿的客棧裏意外的再遇,從此結起了惺惺相惜的情誼,讓遊蕩的樂師在小城裏停駐了腳步,些些都是後話。

張之庭曾經無數次的想過。

自己和那人的關係,始終在親密中帶了疏離,就仿如那夜的相逢,是知音,猜中心事卻又自懷心事,因此,也止於知音。

屋頂飲酒時,他常忍不住喟歎。

他和他的父親同樣愛好山林和民間,那裏有著最淳樸的景色和最庸雜的人世,適合寄托一個遊子的情懷和孕育一個樂師的靈感。他知曉心儀的人和他一樣誌向周遊天下,他欣喜,他激動,他以為他比父親幸運的多。

即便是後來,他也以為他比父親做得更好,因為對方離開的時候,他追了上去,也因為對方不肯走的時候,他能夠留下來。

可是他錯了。因為他感情的命運,並沒有什麼改變。

他猶記得。

到了最後,宗正寺裏相見。

那人一身起了皺褶的白衣,默坐於牢獄之中,頭頂前處,是一方小小的孔洞。張之庭來時夜已深,那個小小的孔洞裏透得些許光亮,在囚犯腳下,瀉下不足方丈冷月的清光。

那人已不是初遇時的少年郎。

他的臉微微抬起,無聲映在如水的月光裏,脖頸向後,揚起一道弧度——像是享受般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之下,一雙碎盡了星光的眸子,一眨不眨,沉沉望進了遠方的天空。

雖然張之庭知道在那個角度絕不可能看見窗外天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相信,那人在看的,是一方旁人看不見的天空。

張之庭看著他伸出手,似乎是要去接天窗縫隙中漏下來的月光,仿佛那美麗的輕紗一樣的薄光,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東西。隻可惜,他每每把手心攥起,月光便砂一般從他指縫裏漏掉,不剩一絲一毫。

那人緩緩攤開了手。似乎是最終放棄了這個東西。

張之庭的心也跟著落下去。

蘇鵲……

張之庭幾欲張口,卻再喊不出這個名字。

哪裏,還有什麼蘇鵲?

那一個廣平城酒樓之上,一身白衣,笑語晏晏,仿佛周身透著芙蕖般芬芳的人,總是給人春風拂麵般溫暖的人,可曾存在過?

就是在京中那個夏末飲多的夜晚,抱著府前的蹲獸不放,眼中透盡清冷的光,卻裝作酒醉不醒,似真似假的要挾要他離京而去……也不曾留下隻言片語解釋、惟有生與死間打不破的隔閡的人,又何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