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月洞門外。
有一捧爐火在石桌邊熊熊的燒。
上好的西湖龍井,冒著氤氳的水氣。
師傅在與父親對弈。
青衫隔白袍,偶爾投子點殺在縱橫十九道上,發出短促鳴佩的音韻。冬日的暖陽照在他們年輕專注的麵龐上,平添一層柔和的暈光。
時光安靜的像一卷畫。
我在父親的腿上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對麵師傅抬起頭來。細瘦的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我的眼神溫和隨意,又有那麼一絲慣常的戲謔。
“別在這呆著。”
他搖頭輕笑。
身後父親便戳上我的額頭,在發頂胡亂揉了一回,放低腿讓人落到地上。“去,你自己的事,都做完了不成?”
穿過月洞門。
母親倚在廊柱下,看著嬤嬤翻曬父親的書卷。
那些墨青的顏色和陳腐味道中,她那麼嬌小清柔的摸樣,一身翠綠的儒裙,兩頰淺淺的嫣紅,好似一株弱柳扶風。
她向我招招手,我便跑過去。
揉得糟亂的頭發,得了母親重新的整理。她從袖裏掏出一方帶著熏香的巾帕,細細擦幹額角淌下的汗漬。又拉正了我的衣衿,順好歪翹的衣角。
這些溫柔的撫慰後,一陣清涼的風來,翻起地上許多攤開的書頁,她的目光隨之回到父親散落的典藏上。
推轉了我的身子,“自去玩吧。”
天上飄起漫天的雪花。
門還是那扇月洞門。門後的景致,卻換了別樣。
一身漆黑的女俠進院,邊走邊卸下披風,發中根根銀絲染了山中的霜雪,在肩頭亮如梨花。她身上有股血腥的味道,踏雪悄無聲息。近前時,卻手指豎在嘴上低噓,“不該問的別問……”
院中屋內有隱隱人聲。
她矮身湊在窗紙洞外探看。
範師傅和趙七叔,坐在一處商談。正不知說到什麼好事,範師傅撫須暢笑,臉上透出微微的紅光。
女俠癡楞片刻,忽的大手橫來,蒙上我的眼睛,“不該看的別看!”
裏麵的談話卻已結束。兩人推門出來,乍見遠歸人,都是驚喜莫名,問候洪亮。淩雲仙子一一應了,笑如鈴響,麵若桃花。
趙七叔走前,不忘從兜裏摸出幾顆棗塞在我手中。
方要進門,半扇木門“啪”的擋在麵前——那一雙母大蟲的虎目從剩下的半扇中惡狠狠瞪過來,“不該在的,還不快走?”
雪停了。
春雨霏霏,淡煙疏柳。
月洞門外看那人,嬌嬌俏俏的容顏,撫著一把琵琶低歌。
不知她唱的什麼,隻覺說不出的哀傷。
曲有終。
“您來錯了地方。”
絳唇啟合,蘊了一彎極淡的笑意。眉眼勾著,一隻染了蔻丹的手指抬起,纖纖向著我的身後。
回頭,黑洞洞。
明明是一片虛無。
再轉頭,院中獨坐彈唱的女子已經不見。雨中濕潤的風裏隻剩一抹弦音的餘韻,和一句低微的歎息,“聽。”
殷然。
模糊中。
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
“不許……”
“你答應過……”
幼時聽過這樣的傳說。說是過了鬼門關後,到達冥府前,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名為黃泉之路。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魂魄已滅,化為鬼。成了鬼,卻也有壽盡和橫死之分。於是在前行的路上,一步不能停留。
無論聽到了什麼聲響,或是感到了什麼動靜……
隻管往前。
因為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其實有無數的鬼魂繞在你的身邊。他們是陽壽未盡的孤魂野鬼,丟失了到冥府的方向,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隻能在黃泉路上遊蕩徘徊。而一旦停步,他們就會牢牢附在你的身上,糾纏萬世,使你跟著迷茫,跟著混沌,泯滅最後一絲神智,再找不回接引的道途。
我心有戚戚。
黑暗無盡的甬道,惟有艱難的蹣跚行進。磕磕絆絆中,跌倒又爬起,隻覺腳底冰冷的濕意,像是一條汩汩的地泉,指引著隱約的方向。
時間仿佛過去很久,又仿佛一早駐足。
我似乎走出很遠,又似乎一直原地踏步。
好想停下來歇一歇,或者幹脆,再沿著來時的足跡,回到已然記不清的出處。
可是每逢扶牆暫停時,又有個聲音在心底時刻恐懼的呼喚,“莫停留!莫回頭!”
我已經到了極限。
來路和前途,都已不願再想。
昏昏沉沉挨在冰冷的石壁上,耳邊嗡嗡高鳴。大概那所謂的孤魂野鬼已經團團撲將上來,將我拉作本該的一員……
忽有火光一閃。
眼睛受激,前方一瞬映出的甬道霎時化作了無數的重影交疊在腦中……茫茫中,向著翻轉朝上的地麵掉下去。
“阿彌陀佛!”
手臂被牢牢的撈住。有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在耳邊,“……蘇居士!”
火光重又亮起。
我花了許久的工夫,才適應了這份光亮。這人是熟悉的慈眉善目,白須白眉,一隻手持著火折,關切的望著我。
再見便是隔世,我心有不忍。
“大師……你……圓……”
禪師似乎楞了一瞬。
再接著,他長須微動,好像露出一點笑容。
“阿彌陀佛,老僧癡壽,未得涅槃。居士服了足足一貼‘三魂散’,兼之內腑傷勢未愈,方才長睡七日,善哉,善哉。”
……
這是我呆楞經久。
了茫禪師又和藹道,“此處甚是陰涼。居士初醒,大病氣虛,還是隨老衲回去歇息罷。”
直到他擔了我的手臂,架我往回行走,依舊未曾回過神來。
隻覺如同夢遊一般。
火折光弱,抬頭卻可見岩石森然,鍾乳嶙峋。所走的甬道時寬時窄,右側壁上卻隔幾步就挖鑿出一個巴掌大的凹槽,一股油脂的味道,微入鼻端。
到了一個岔口,了茫禪師將火折靠近油槽。
明亮的火光沿牆由近而遠,燃成一條蜿蜒的曲線,豁然回環,照亮眼前——
巨大一座洞室,長寬二十餘丈,拱頂高逾三丈。顯然人工開鑿。
四周皆是壁畫。有綿延疆域,有四季山水;有千騎馳騁,有百乘並駕;有禮賓儀仗,有出獵巡守;有百官饗宴,有鼓樂齊鳴;龍鳳、花鳥、祥雲、飛天之類,更無以數計。
獨獨一張白玉大床,擺在正中。
床上枕褥稍亂。
“……這……是……”
半晌,才幽幽找回自己的聲音。
顯然前不久不知怎麼走出去的地方。惶然間,看向了茫禪師,禪師吹熄手中火折,依言頷首,“此乃陛下地陵。”
我坐在石床上,溟茫無言。
據說,死去的人心裏一片空明,能在瞬間領悟一切,詮釋生前所有的迷惘。我未曾死去,所以,也不能脫去迷惘。
了茫禪師說,居此已有七日。
地下七日,地上已人非。
蘇鵲白與熙之流,再不複當世。明王衣冠,千裏鏡湖起遷。長夜莊人鳥獸散,減罪流放南疆。禮部尚書周子賀自省期免,與惠恬公主婚事從簡,特賜婚後官複原職。樂卿張之庭當朝請辭,奉旨采風,行遊列國。
而今上,兵符合一,身固大寶。從今往後,凡號令一出,三軍盡在執掌,普天王土,莫不仰止。
我靜靜聽著。
那像是另一個塵世的動靜。
了茫禪師說完,搭上我的左腕探脈,眉頭略鬆,口中笑言,“初見時,老衲謂居士‘靈動多變,定靜純如’。今番再論,乃是‘赤子之心,人海沉浮’矣。”
他從隨身的食盒中端出溫熱藥汁,遞到口邊。
等了一刻,向上輕抬,直至與唇相抵,方對無動於衷的病人懇切言道,“居士投身應劫,善莫大焉。然既已得生,不必求死……居士的性命自己雖不看重,卻為許多人所牽掛。”
飲畢。
禪師動手收了。對坐須臾,神情自如。不一時,自笑而追憶起旁事,“記得陛下誕時,老衲受先帝邀,觀彼子靈台聰慧,生數日能開眼視人,其目敏而通透,不喜不悲,具大慧根之象。以為若假以時日,煉其心智,必能洞察世事,大徹睿覺——故為其名曰‘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