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張之庭番外 清風轉眼送雲煙(2 / 2)

不曾,從不曾。

眼前這個仿佛超脫世間,仰看天外的男子,那雙淡淡疏離後總是無盡清明的眸子,愛也好,恨也罷,可曾有過刹那,為張氏之庭稍作停留?

不能,永不能。

獄中的囚犯忽然轉了頭。像是一點也不意外,隔著臂腕粗細的鐵柵,靜靜看來,漠然的開了口。

臨歧到了終須散……清風轉眼送雲煙。

不會,不能,不可以——那句話裏的平靜就像是摻進酒水的□□,張之庭隻想瘋狂的怒吼著拒絕他,可是出口的聲,卻是哽咽的呼吸。

那人漂亮的眼睛裏沒有失望,甚而也沒有期望,說完這最後一句,他重新轉過身去望著小小的窗口拂下的月光,再也沒有回首。

張之庭從宗正寺出來,逃也般的不敢停步。那長長的,仿佛永不見盡頭的過道,一下一下,空蕩的放大自己的腳步聲。

他頭一次畏懼自己的耳力。

那天晚上,張之庭入宮覲見。

這是他第二次單獨麵見今上。說來奇異,他們明明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可是某種程度上,他們又那麼相近,使樂師產生了這種膽量。

第一次私下見麵還是在授予樂卿之銜的時候。那時寥寥數言,今上表現出了難得的豁達和氣度,使他們獲得彼此的體諒,達成了男人間的君子協定。

張之庭一直謹守自己的諾言。他以為時間還能長久下去,卻不想數月過去,情勢陡然逆轉,那個協定自然也就作廢。而他並沒有別的辦法,即便毫不懷疑自己的用心和付出,他的手段依然有限,比不過位極天下的那人。

這豈是妥協。

津南渡。

時間已是初冬。

距離那個轟動一時的事件落幕,張之庭辭官離京,已有月餘。誰也不曾知曉的是,卸任樂卿離了京城,卻一直逗留在京外五十裏的津南鎮上,終日在燕川渡口的送客亭中吹笛。

他日日前來,從不與搭船或趕路的行人搭話,隻是臨水奏曲。笛音每每發聲寥亮,追思往昔同遊相攜之好,轉為低徊,頻頻重複,曲調倒是當年那唯一一首,從友人處學得的“忘憂”。

他的技藝又精進了些。隻不過,樂師的心裏明白,這是一首告慰的祭曲,他寧願從不曾有機會吹奏,更不曾借此突破昨日的境界。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氣漸冷,大地起霜。奔流入海的燕川也在近岸處結了一層薄冰,白日裏,需被船夫的櫓槳搗破,方能靠了早晚行船。

封渡在即。

樂師也不得不離開。

這一日,他已經吹到口幹。

坐著愣了一會,收拾番,背起包裹。抬頭望一眼日頭,正是夕陽光景。樂師看得眼暈,將笛子握在手裏歎息。而對岸傍晚末班渡船的槳聲,已是隱約傳來。

張之庭扶著木柱緩緩站起來。心底裏,他不怕從此後浮舟江海,餘生飄萍。他怕的是,真應了當年父親的話。

明月清風無人共……

高山流水不知音。

樂師在蕭索的冷風裏戴起兜帽,裹緊衣領,想自己留下一點殘餘的溫度。他停下手,然後他愣住了。

長亭外一道瘦削的身影,沿著小路蹣跚而來。那人背著光,頭發束得鬆,被沿途野風吹得淩亂,遮蔽了一張白紙般的臉,衣袍上,更沾裹了深淺的泥濘汙點……七分似人形,三分似鬼影。

張之庭遭逢雷劈般站起來,“秋魚”滾落在腳邊,大張著口,眼淚奪眶一滴滴滑落臉頰,吐不出一個字音。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心中往複想象過。

以至,讓他懷疑此刻的真實性的一雙桃花眼,楚楚望來,恍不是真——霧裏黑眸,眼皮微腫,沒有幾分血色的唇口微微開啟,呼哧呼哧的喘著氣,一隻蒼白的手扶在亭柱上,另一隻顯也是因了驚詫,懸在半空。

半晌,那人露出一個笑來……

向著滿麵淚痕的樂師,“兄台笛子……吹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