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不報仇,報仇不怕死!”生虎衝他媽氣憤憤咬牙切齒地說。
他媽被氣得全身發抖了,衝他說:“死你一個,死你十個,還不易如人家腳下的螞蟻!”
“錢沒啦,房沒啦?地也沒啦!這這這……怎麼個活法?”
“小枝弟兄有啥呢?”她反問。
“他們,哼,”生虎不服地嗤之以鼻。
“他們啥?他們是兩個吃飯不懂饑飽的孩子,你們呢?”他媽反擊說。
生虎一屁股蹲在炕的一邊,挑著二郎腿暗暗地歎息,“世上聽也沒聽過這咄咄怪事的,從古到今,豈有此理?絕無這種強盜般的做法!這叫什麼世道哩?共產黨是搶錢共妻的亂世魔王。
“唉,命運,命運!”生虎說,“倒黴倒黴!”他說完用拳擊了自個兒的大腿,他心裏像吊著塊大石,沉墜墜的難受。他覺得他的血液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他拖著累散了的骨架,站起來,拉起苦苦睡著的生龍,他說:“走!”他沒有說怎麼不怎麼,兄弟倆飛快地衝出門去,向城街走了。
夜,靜靜的時空。深邃的晴空裏漂浮著無數的片片雲朵。月亮出來了,星星稀疏。天顯得空闊。與冷風融到一起的光,像似冰涼的刀刃,把寂靜的大雜院一刀兩半,一半寬而亮,一半窄而黑。王氏無耐地躺在炕上。
半夜了,王氏的兩個兒子沒有回來,她的心是那麼焦急,她爬到窗邊一望,那半個黑院使人感到陰森。那半個亮院使人感到淒涼。她剛退到了原位,幾隻烏鴉怪聲怪氣地叫了幾聲,令人毛骨悚然。她不往好處想,像鬼魂附體,心境心緒隱匿著未來可怕的殺人凶景以及自尋自找的可怕的殺機殺境。“無疑、絕對……”她想。“是天意,是命運的擺布?”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認為兩個壞兒子要複仇,要殺人的陰謀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自找苦吃,是自找倒黴,也是自己挖了埋葬自己的墳墓。“明明是鬼怪在作孽,要不,為啥明知故犯呢?”她自言自語地嘮叨,“遺臭萬年。”
一種驚愕與恐懼感,一種厭惡與憤恨感相互交織,嫉惡如仇,她無法壓抑,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瘋癲情緒,迫使她不知不覺,心不由己地衝出了院去,又衝出了大門,發瘋地吼叫起來。“生虎——!生龍——!”她麵向匪軍的駐宅呼喊起來。“還鄉團呀,複仇隊呀,明明是找死團,和送命隊……”
忽然,生虎兄弟倆穿著身嶄新的,招魂見鬼的匪軍服裝,匆匆回來。他媽一見,氣血衝上了心頭,癡呆地佇立在那兒,把要說的話咽進了肚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想。
天蒙蒙亮了,王氏大失所望地走了。縣城距樹林村不足三十公裏,而她整整走了十多天,白天常躺在路頭路邊亂哭亂叫。夜晚宿破房亂廟,饑了走家竄戶討吃充饑。她不是回故鄉故居,而是要歸老家了——她不願活了,因為一家人死的死了,嫁的嫁了,兩個賴兒雖還活著;但不做好事,也將要喪命。土地錢糧沒了,家也沒了,怎能活下去呢?唉,活著也是害心病,活著也是白受罪,倒不如死去好,死去安心,永遠安息了。
一日的早晨,她回了河東沒回家,走去自家的墳墓裏,蹲在丈夫的墳前死去活來的哭著哭著。但幹哭沒淚,因為她眼淚已流盡;也因為她打心眼裏不願哭他;而是自己哭自己活著不如人,遭遇了賴丈夫、賴兒子,日日生氣,天天擔驚害怕,到頭來落了個無家可歸,沒下場。
她解下長長的布褲帶,挽在高高的石杆上,把頭套上去,隻等鬆了手就完了。然而她又慢慢的退去了繩索——她不是不願死去,而是不願與賴丈夫合葬;也不願再見那兩個賴兒子——連鬼魂都不願相見——寧願死後孤獨。於是她哭著走了。
二區的區公所設在三進院的正庭,正庭的東三間做了倒炕一條,挨窗邊擱了辦公桌子,還有幾把舊式椅子。把牆壁洗去了汙垢,粉刷得雪亮銀白,雖不是新建造,但房質還很堅固,而且清淨美觀而又很樸實。
小枝坐在辦公桌旁正寫材料,突然門吱扭啟開,江國、郝三快步進來。“生虎的母親回來了。”江國看著小枝說。
“在哪裏呢?”小枝擱下筆問。
“街上坐著哩,她說她還沒有吃飯呢。”
“去,把她叫來。”是小枝心平氣和地說。江國、郝三相跟著出去,原話通知了王氏,而她帶著沒希望的希望去見小枝。
王氏不像以前的王氏了:她的頭發不梳不理亂蓬蓬地披在肩頭,麵色枯黃,兩眼深陷,懨懨的像個病婦,走進故居去。
“大嬸請坐!您好。”小枝很是尊敬她的,因為她是母親的救命恩人。就開誠布公地談了話。他說“想不到您竟回來,大嬸,你從哪裏來的?”
“區長大人……”她低下頭去。“我……我從縣城裏。我不想與你們為敵,因為你們是好人。我不想離開這個村子,我住慣了。人常說住慣的山村不嫌陡呢。”說著,她不由己地哭了,淚水如同泉水似的,那麼多,那麼清而瑩亮。
“您為啥逃去而又回來呢?”小枝聲音低而溫和的問。
“哦……我沒主意,好兒子逼著我的,說是為了逃命,結果李二還死了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