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幹旱,溪水斷流。隻有幾處像池堂似的池子,牛兒擁擠著喝好喝足了,隻剩下一點點,已變成混濁的糞水。小枝清楚沒有淨水,所以他爬到便喝,他覺得那水太香甜了,喝,喝,喝,直喝得肚子憋了還是想喝。他歇了歇,又栽下頭去喝二次,三次,竟舍不得離去——他怕離去就再找不著水喝了。
人們常說人忙無知,而人忙也無覺。他站起來隻見腳下有一攤血,他以為是牛血。經翻來覆去地找,才發現是自己的腳趾早被山石扯去了大片。眼不見不疼痛,一見便覺得劇烈地疼痛起來。人常說十指連心呢,真的,此刻他覺得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熱淚滾滾,但他咬緊牙關,用泥土按住傷口,揉了揉,就止住了血流。他又繼續登山、轉戰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中。
太陽偏西了,牛兒原路原方向上了坡,自散了開去,忙著吃草。有的牛因走路多磨掉老繭,露出了神精,走起來一瘸一拐——小枝與牛一樣,成天累月爬山涉水,像跛著腳的鴨子,追這頭,趕那頭,往往返返比牛兒要多走多少倍呢?他的腳今兒流濃,明兒淌血,有誰知道呢?他的腳今兒刺進了葛針,明兒刺進了蒺藜,後兒扯去了腳趾等等。有誰知道又有誰管呢?有的腐爛在肉裏,有的未腐爛而包長在肉裏,也有的頂退出來。他的腳冬天是黑的,夏天是綠的,老繭、殘痕疙瘩便是硬硬的,人們叫他鐵腳牧童。
有人說小枝練出了硬功夫,有人說小枝是生來的硬骨頭,也有人說小枝不姓樹,姓畢(逼)。說得好,他的鐵腳是逼出來的,窮人姓“逼”姓“製”,逼個啥就是啥,製到那兒在那兒。
放牧這差事也很麻煩,雨天的牛隻跑不吃,讓人麻煩,使人頭痛。此刻天還沒亮小枝就醒來。淅淅瀝瀝的雨點兒讓風扭到窗紙上沙沙作響。他爬到窗前撩起貓道(窗口)向外瞧去,死沉般的漆黑使他苦惱起來,發愁起來,也害怕起來。
姑奶奶言明要與他第一次上山去放牧——因雨天的高原無人,她不放心。姑奶奶的不放心隻能是存在——無法去解決。因為他既沒雨傘也沒雨衣,擋雨避風隻靠他的肉皮。他放牧要走了。一開柵欄,餓草了的牛箭似的爬上了山去。姑奶奶一走三搖,不是趔趄就是跌跤。小枝要她別去,她卻抖動著身子嗆他說:“這壞的天氣光你一個人去那高山峻嶺,我不放心。你小哩,我不去光你去送命。”她生氣地嗆他說。
“要死還是我死吧,您別去。”他痛她而實活實說。
“怕狼來了。”她二心不定地說。
“我有紅英槍。”他指著紅英槍說。
“鐵架山有殺人場哩,怕。”她怕鬼魂驚壞他。
“狼吃人,哪有鬼吃人呢?”他頂她說。
牛跑遠了,他要走,她脫下件破單衣披在他身上。不放心地說:“枝兒,枝兒……”姑奶失措地喊叫起來,牛群走了,她沒走。直至他上了鐵架山,她還站在哪兒眺望著他,像是他帶走了她的心。
氣候的變化使人失估,瞬間萬裏長空沒了烏雲。但落地的霧靄卻厚厚實實地籠罩了整個鐵架山。太陽變白變暗,像月亮似的暗淡。讓人覺得沉悶而煩躁。
遼闊的草原變成銀灰色,人們的眼睛被蒙了層灰淡的紗,隻能看清腳下的地麵稍遠是那樣的模糊不清。
夜幕降臨,他才知天黑,來不及攆牛回家。沒法,他隻能跟著大老犍走——與其說跟著去,不如說逃了去。小枝跟著,大老犍不住地扭頭瞧著。他理解它的好意,是怕他落了伍。隻見一夥夥犢子緊跟著媽媽向這邊走來。走呀走,小枝變成了隨從。走到鐵架山南側,一塊平坦沒草而又遮風之處不走了。細看,不遠的周圍有幾條行人稀少的路子,路麵被盛長的雜草將要埋沒。是行人稀少的緣故。
聽人們說,此路是我黨的工作人員在邊區活動的要道。日寇在這裏選造了殺人場,場的周圍築了鐵網,建有眺望台、炮台、審刑台等等。這怪建築,散發著難嗅而有嗆鼻的味兒。
站在眺望台望去,恒山、草垛山、鐵架山影影綽綽連在一起。灰蒙蒙的幕靄流蕩在其中。仿佛巍巍高峰與萬道深溝覆蓋了幽暗而死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