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萬軍
一
據說,讀不到好詩是我們這個時代讀者的命運。那麼,寫不好詩也一定會是我們這個時代詩人的命運。說憂憤出詩人,說詩人一定是時代的敵人,那麼我們這樣一個時代,一個看起來很美好的時代,一個必須用美好來包裹一切的時代,一個失去了隱喻,失去了象征,失去了表達的出口,失去了敘述的意義,失去了詩歌生成的可能的時代,那麼,詩人們應該怎麼辦?歌唱的太久了,即使百靈和夜鶯也會讓人厭倦。
然而,所幸的是,所幸的,我們還能夠看見一些詩人的努力,尤其是青年詩人,那些敏感而熱情的,那些充滿了活力的,那些對世界和人生有著各種各樣美好想象的青年詩人,正是他們的美好期許和世界本應該給他們兌現的承諾之間發生了差距,正是他們燃燒的熱情卻遭遇了時代冷水的澆灌,於是詩歌變成了質疑和對話最好的方式。哪怕這種方式是一種梟鳴和呐喊,哪怕這種方式是一種喃喃絮語,哪怕這種方式是一種淒淒低訴,但是我相信,這一定是詩的,是經過了精神的疼痛和靈魂的曆練之後沉澱下來的時代印痕。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曆當中,我看到周圍就有這樣一些年輕的寫作者,他們十分謹慎地用分行的句子書寫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渴望和諒解。
最近在集中閱讀青年詩人劉學軍的詩稿時我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再次看見了這種努力。
二
組詩《虛擬的九十九個夜晚》(以下簡稱《夜晚》)是學軍這兩年最主要的寫作成果,實際上是由九十九首短詩組成。在這組短詩中詩人以其敏感的氣質把對於生命悲劇意義的認同和理解通過暗示的方式傳遞給讀者,把詩人從生活之中提取的經驗和捕捉到的感受呈現給世界。
當然,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或許大多數詩人都在做著這樣的努力,但是學軍卻注定是一個“無限的少數人”,因為他所選擇的進入世界的入口是“夜晚”,而且是“虛擬”的“夜晚”。在夜晚,一切形式的、物質的存在都將陷於沉寂,當人的外部世界安靜下來的時候,人的精神和內心世界、哲學世界就開始複活,人的那些被白天淹沒和遮蔽的部分一一呈現,人才會開始真正的麵對自己,麵對真實的、原始的,甚至是赤裸的自己。那些在白天的掙紮中來不及傾訴的理想和希望,愛情和歌,悲劇和人間的不義就好像是突然被喚醒,“夜晚在路上,我在路上,哥哥在路上/蘋果在路上,蝙蝠在路上,紅棗和核桃在路上”(97),現實主義的、有序的、常態的人生經驗通過一係列的象征和隱喻轉化成了浪漫主義者敏感纖細、紛繁複雜的個體感受。“蘋果”“蝙蝠”“紅棗”“核桃”一係列全然無關的意象被排列在一起,這種不可能性反倒使“夜晚”的世界被無限放大,反倒使“夜晚”的世界更加具體和真實。
而學軍的這個被放大的“夜晚”所呈獻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詩的(“詩”曾被很多人當做一個過程,一個狀態,而在這個過程和狀態之後卻一無所有;“詩”曾被當做是一種情緒,一種間歇性的不穩定的非常態的甚至是生理的表征;“詩”曾被當做是一種虛妄的、幻想的類似於羊癲瘋發作時的抽搐,而抽搐之後人即複歸於正常。),而是現實的、具體的,不可超越的、不可忽視的與“白天”對應的更真實的人生,他所可能呈現給我們的也正是學軍作為詩人的最普遍的最本質的感受和認識,這就像是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的認識一樣,而不同之處就在於詩的暗示性和對於人的外部世界的哲學式的概括和總結。
所以,“夜晚”就好像是鏡子裏的“白天”,如果試圖按照常規的話語方式去解讀的話,那麼這個“夜晚”會將你遠遠地隔在“白天”。所以,必須選取一些特定詞和語境來實現一種可能的闡釋。
三
在《夜晚》九十九首中出現的頻率最高的但卻不太引人注意的就是“哥哥”(既可以作為一個詞來理解,又可以作為一個物來理解)。“哥哥”在現代漢語詩歌的書寫中並不陌生,但是如此集中頻繁地出現在一組作品中卻比較少見的。這就注定了它在這一組作品中的價值、意義和承擔,同時也注定了它存在的複雜性。
在初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在詩句中的作用類似於一個結構助詞,隻是完成詩歌形式建構的一種手段,似乎是可有可無的,我曾多次試圖將這個“結構助詞”刪除,而且事實上刪除之後詩句的語義仍然是完整的,有意義的。但是這種闡釋過於片麵和簡單,抹殺了“詞”與“物”在詩歌中的象征意義,忽視了“詞”與“物”在詩歌文本中貌合神離的美學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