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是曹雪芹著力最多、寄托理想最多並且貫串全書始終的人物。有人甚至說他就是作者自己,這種說法顯然失於偏頗,但是,說賈寶玉的言行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曹雪芹的思想是說得過去的。
賈寶玉周歲時,賈政試他將來的誌向,於是將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伸手隻把些脂粉釵環抓來”。這裏不能看作是作者的宿命論思想,而應該看到這是作者塑造人物一種手法。作者在這裏給賈寶玉定了一個基調,後來賈寶玉真的是一個“情癡情種”。《紅樓夢》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本來應該是林黛玉去的,警幻仙姑在向眾姊妹解釋原因時說:“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曆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唯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仙姑又對賈寶玉說:“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銘,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領悟,不受困惑之意),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勸歸勸,賈寶玉終究還是沒有“入正”,而是陷入“迷津”、“落墮情根”(脂批)。作者在賈寶玉出場時就用似貶實褒的筆法寫道: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而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第三回)
作者首先就用簡潔的筆墨概括了賈寶玉的性格:“不通世務”“怕讀文章”“不知樂業”,因此也就“於國於家無望”。
在封建時代,人們的生活道路就是讀書(指“四書”、“五經”之類),然後就是考科舉,接著就是進入“仕途經濟”,獲取功名,從而光宗耀祖,流芳百世。照理,賈寶玉作為賈府這樣一個富貴之族的寶貝公子,應該埋頭讀書,將來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加入統治階級行列,為統治階級服務。但是,賈寶玉都把這一切否定得幹幹淨淨。
《紅樓夢》第九回寫寶玉為了能夠盡快和秦鍾在一起,急於要入家塾讀書。賈政對他說:“你如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要羞死了。”賈政是深知他的兒子不願讀書的,由此,我們不難知道賈寶玉一點也不願讀那些理治之書。襲人就曾勸賈寶玉說:“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隻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隻管批駁誚謗,隻作出個喜歡讀書的樣子來。”(第十九回)可見賈寶玉是經常“批駁誚謗”讀書人的,就是在他畏之為虎的父親麵前也是為此。看第十七、十八回就知道這點。賈寶玉曾十分尖刻地罵那些讀書上進的人為“綠蠹”。他還說過:“隻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不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在這裏,被封建統治者奉為經典,也是讀書人加官進爵敲門磚的“四書”“五經”被賈寶玉否定殆盡。薛寶釵和史湘雲兩人都曾勸賈寶玉認真讀書,將來入仕途,她們也都遭到賈寶玉的冷遇。賈寶玉反對科舉,不願走“仕途經濟”的封建生活道路,他的反封建的叛逆精神彰顯出他的性格上動人的光彩。據脂批透露,曹雪芹寫的《紅樓夢》最後有一情榜,賈寶玉居首為“情不情”。可見賈寶玉始終沒有進入封建統治階級的行列,而是“落墮情根”。(脂批)在這一人物身上沒有一點要投身封建統治階級行列,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影子,沒有一點要“補天”的影子。如前所說他是曹雪芹寄托理想最多的一個人物。曹雪芹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總該在這一最為重要的人物身上有所寄托吧!然而沒有。我們雖然不能僅僅從這一人物形象的塑上就絕對斷定作者沒有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的“補天”思想,還應該從另外一些人物,另一些方麵去分析才能最後作出結論。但是,我們至少不能從這一人物身上得出作者有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的“補天”思想。誰也不能從他身上找出曹雪芹要補封建社會這塊殘破了的天的證據來。既然這樣,那種認為作者有要補封建社會的天的思想的觀點也就難於站穩腳跟了。至於後四十回續書描寫賈寶玉潛心讀書並參加科舉考試,那是續作者的事,不能把賬算到曹雪芹的身上。談到讀書,這裏還應該多說兩句。程偉元、高鶚以木活字排印行於世的,八十一回至一百二十回續書,不僅改變了賈寶玉這一人物的思想傾向,而且改變了整個《紅樓夢》的思想傾向,把“落了片麵茫茫大地真幹淨”改為“沐皇恩賈家延世澤”。又由於印刷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使它廣為流傳,從而擴大了它的影響。這樣,人們就形成了一種習慣,把後四十回加在前八十回一起斷給曹雪芹。實際上,曹雪芹原來構思的《紅樓夢》後幾十回絕不是程高本續書說的“延世澤”那樣的結局,從前八十回的描寫可以推知這一點,從脂硯齋等人的批語中也可以知道這一點。續作者可能要補封建社會的天,但曹雪芹是不會的。
其次,看探春。在賈府元、迎、探、惜四姐妹中,最有能力、最有才華的就算探春了。和王熙鳳、薛寶釵等人物比,她又是作者最讚賞、最推崇的一個。正因如此,她就極像作者在作品中塑造的一個寄托“補天之誌”的人物。那種認為曹雪芹有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的思想的人把這一點作為一個相當重要的論據。
探春的才智主要表麵在兩個方麵,一是對家族內部互相傾軋的現象有清醒的認識,並且立誌要幹出一番事業出來;二是精明強幹的理家才能。小說中寫的“探春理家”一節,集中表現了這一點。她與薛寶釵、李紈一道擬出一道“開源節流”、“興利除弊”的理家方案,不乏改革家的氣度。然而,盡管賈探春有超人的才能和非凡的誌向,但她對改變現實畢竟無能為力,她的理家最後是失敗的。《紅樓夢》第五回關於她的判詞是:“才自精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賈探春的最後結果是遠嫁“外藩”。“注釋4”“一帆風雨路三子,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她的命運與眾姐妹沒有什麼兩樣,同屬太虛幻境薄命司的薄命女。作者描寫了一個有才華有遠大誌向的人物,在當時的社會裏想有所作為而為黑暗、腐朽的社會所不容,從而最終不會有更好的命運這樣一個事實。因此,說探春是作者寄托“補天之誌”的人物,還不如說是作者通過對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從而批判黑暗的現實社會無可救藥更符合實際些。因此,雖然我們可以說賈探春這個人物抱有“要幹出一番事業出來”的“補天”思想,但是,我們卻不能從此得出曹雪芹有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的“補天”思想。作者賦與了賈探春正統思想和不凡才誌,卻又給她規定了女性之別和庶出之身,使她不可能成為賈府的後繼之人。如果作者要寄托“補天之誌”,誠然需要一個有探春的思想和才能的人,但出身和性別必須是嫡出的男性,也就是一個地位與賈寶玉相當但性格卻完全相反的人物。否則,其誌無所寄。但是,作者沒有這樣安排,可見其無“補天”思想。另外,如果作者要寄托“補天之誌”,就應該寫出賈探春理家的成功,而不是無疾而終,並且最後其結局是留下來而不是遠嫁。否則,其誌無所托。既是失敗,並且遠嫁,又要寄托“補天之誌”,這是不成立的。賈探春這一人物形象使我們看到了為封建社會竭忠盡職的衛道者的悲劇。
第三,看賈雨村。他“原係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隻剩得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第一回)賈雨村以後也真的考取了科舉。他有學識,又是一男性,肩負著“再整基業”的重任。是否曹雪芹把“補天之誌”寄托在他身上了呢?沒有!在《紅樓夢》裏,他是作者批判的一個對象。像他這樣的人,賈寶玉連見都不願見。作者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是為了通過對他在當時黑暗現實社會的毒害、腐蝕下怎樣從本來比較正直,想有所作為直至最後墮落的描寫,從而批判當時現實社會對人的戕害。作者站在極高的高度,同時又帶著同情和惋惜的態度批判了像他這樣的人生,從而也就同時批判了社會。因此,賈雨村不是曹雪芹寄托“補天之誌”的人物。
其他像王熙鳳、薛寶釵之流,在作者的筆下批判的成份占多,不可能寄托“補天之誌”。至於賈府的其他男性則無人可與“補天”沾上邊,自然不必奢談寄托“補天之誌”了。
通過以上人物的分析,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在《紅樓夢》中找不出一個寄托了曹雪芹要補封建社會之天的思想人物出來。因而也就可以說曹雪芹沒有這樣的思想。
賈元春有一句話很值得我們注意:“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我們知道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成了皇妃。從此,賈府有了更牢固的政治靠山,也因此更加榮耀起來。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身居統治階級最高層的統治者都勸自己的父親“退步抽身”。我們來看看元春見家人的情景:“賈妃滿目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裏皆有許多話,隻是俱說不出來,隻管嗚咽對泣”“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皇宮國院到底是什麼地方,不是其中之人是不知其中味的。元春見其父時也是含著淚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己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這是對踐踏人性的封建社會的無情控訴,也是對未來理想社會的熱切向往。正是因為有了親身體驗,她才有那番勸其父親的話。現在,我們要問,她是要她的父親從哪裏“退步抽身”呢?又“退步抽身”到哪裏去呢?是不是從封建官場“退出抽身”到和平民百姓一樣過安穩的日子呢?這是曹雪芹受隱士思想的影響,有了這樣的念頭,抑或是他思想偉大,認清了封建社會的本質從而走向接近人民的道路呢?都有可能。但不論怎樣則總是和所謂“補天”思想背道而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