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時,三十二歲的李岩竟然如十三歲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一樣,很想打電話跟好朋友囉唆幾句——當然,三十二歲的時候便就隻是想想,然後,忍不住去琢磨從前認為極玄乎的“緣分”二字,且認認真真地搜尋十年之前回憶的畫麵的每一個角落,究竟有沒有個瓜子臉的小姑娘醫生。
十年前的她該是什麼樣子?比如今更加甜美更加嬌嫩?還有沒有現今這份穿著白大衣時的決斷精幹與從容,脫下白大衣之後的溫和、沉靜和靈透?
水姑娘,她如今,給他的感覺,又何嚐不是如水呢?
李岩動作輕而快地翻攪鍋裏的兔肉青椒和土豆,陸續加些調料進去,香味溢出來,越來越濃,這時候他聽見身後葉春萌的肚子裏輕輕地響了一聲,而她扭了扭脖子,嘴巴吧了兩下,卻並沒睜眼。頭在膝間埋得更深,鼻子被擠得輕輕地皺了起來。
李岩幾乎想要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她的臉頰。
十年前的她究竟是什麼樣子?十年前的第一醫院,曾經有一段自己難以忘記的回憶,似乎,於她,也是,隻是她卻並沒有再多說起。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地回憶,她究竟是那許多穿著白大衣的人中的哪一個呢?
當年的記憶遙遠而紛雜,無數的白大衣,彌漫的藥水味道,自己不安而不滿的情緒,一切都是那麼煩躁,所有人的麵孔都模糊,唯獨清晰的是那個下午,樓道裏亂哄哄的,大概是個年輕的醫生跟個冒充家屬的記者吵架,病房裏麵的病人和家屬都各懷心事,沒做手術的憂心忡忡,做了手術的四處探頭打聽。這個時候那個瘦高的大夫走進來給一個病人做檢查,他就是周明,一切議論和傳聞的焦點,也正是將給他媽媽做手術的主刀醫生。
他跟媽媽交換了個眼色,靜靜等周明做完檢查,轉身出去時跟上,快速地把一個裝了張銀行卡的信封塞到他的兜裏,然後轉身想走,卻被他從身後抓住手腕。
當時他安靜地看了他許久,然後拽著他的胳膊走進病房,他心中惶然,被他拉著在媽媽的病床旁邊停住,聽見他對媽媽說:
“您說過,您以前是做教師的。您會因為哪個學生沒給您送錢送禮,故意教錯了他,讓他考壞麼?”
媽媽半天才說:“那哪能夠,哪有往壞了教的。他們的成績那也是我們業績啊。”隨即似乎明白了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夫,但是說實話,人之常情,那送禮的,總是會特殊照顧照顧。
“那麼我告訴您,手術台上沒有特殊照顧,隻有做好做壞。做好是大夫的臉麵,大夫的成績;做不好,是沒這個能力,你便把金山搬來,也是沒有用的。我可以在這裏給你們說,從實習開始,到工作十年,近萬台手術,從沒有任何一次,在手術台上,我沒有盡全力。請你們,信任我。請你們,現在,” 他停下來,環顧周圍,“像當時選擇我做你們的主刀醫生時一樣,信任我。”
周一上午十點多鍾,才下了手術的外科主任李宗德,一腦門子官司地推開手術室的大門,一個挨一個手術室地探頭,終於在某個手術室門口停下,高聲喝道:
“韋天舒! 你還真跟這兒扯閑天兒呢!”
正在跟收拾器械的手術室護士講笑話的韋天舒回頭,看見主任,縮脖子一樂:“哎喲,頭兒,我這不剛完兩台,這就去辦公室好好備課,下午給見習的孩子們授業解惑嘛。”
“人家消化科說你手術早完了,病人半小時前就推出去了,人家叫你會診,你就不去。”
“我煩他們。” 韋天舒翻了翻眼睛,“會什麼診啊? 說了他們也不聽,叫會診不就是推責任嗎? 再說了,一叫我就去,下回他們叫得更順溜了。就煩他們這種——‘叫主治以上的會診’。” 韋天舒捏著嗓子學消化科某個他最厭憎的女醫生說話。旁邊的護士都樂了。
“你,”李宗德痛心疾首地罵他,“咱們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歸矛盾,不應該把這種矛盾擴大化,尤其是涉及處置病人。你看看周明,雖然跟他們也經常意見不合,但是這種事上該怎麼就怎麼,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質。”
“基本素質?”韋天舒嬉皮笑臉地瞧著他道,“您可不能把周明作為僅僅具備‘基本素質’的大夫的標準,如果拿他當這個標準,那眼前至少二分之一的大夫應該下崗,四分之一的大夫應該坐牢,大約還有一些真應該槍斃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樣,腦溝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樣的稀有品種。問題是,下崗的下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眾也嚇怕了,會有人前仆後繼地補充進醫療隊伍嗎?本來隻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種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眾不是更沒人看病了?您看,現實就是現實,人民群眾罵罵咧咧可也得接受現實,咱也一樣。”
“你怎麼老那麼多歪理?” 李宗德惱火地瞪著他。然而這個看著吊兒郎當,幹活時卻十足精幹利索,且保持著幾項全市記錄,一項全國創新發明獎的屬下,實在是科裏一塊金字招牌,收到病人送的錦旗並不比周明要少。臨床硬碰硬,能幹最重要,自己也因為他的能幹,少不得容忍他無時不在的胡說八道。
韋天舒一樂,正準備再找補幾句,表達對主任的尊敬,就見外科總護士長急匆匆地進來,見著李宗德就喊:“主任,您出來一下。”
“又怎麼了?”
“外麵很多記者,大概還有衛生局官員。院長副院長都在辦公室等您呢。” 護士長猶豫了一下,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