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肯定記不得我。十年前,您給我媽媽做過手術。您做得非常好,我們一家都一直感謝。可是後來很快您離開醫院說是去外地協助培訓基層住院醫生,再後來我們就回加拿大了,但心裏,一直記著。媽媽去年回國時,我們還去第一醫院想看看您,可是一進去,真是人山人海,找到外科,等了幾個小時,您也沒從手術室出來。”

“哦。”周明笑笑,如同第一次被人當麵感謝一樣不好意思,“這樣。這也沒什麼可記得的。就是趕上我,趕上別人也一樣。”

葉春萌走過來拉李岩的袖子,笑著說道:“趕快放周老師走,你再囉唆,等他回家發現阿姨憤怒辭職,恐怕也就在眾多記得他,但是他不記得的病人家屬裏記住你了。周老師您趕緊回去救火吧,哪天我要去看看能折磨您的那倆寶貝。”

周明邊往外走邊回頭說:“你要是不怕給吵死煩死,什麼時候有機會到我家去玩。” 他說著,已經走到了門口,葉春萌向身後的同事同行告別,跟李岩一起往停車場走,她偏頭打量李岩,見他依舊望著周明離開的方向,臉上是無盡的感慨。

葉春萌樂了,輕輕咳嗽一聲:“你好像見著周老師,比見著我都還激動?”

“哦,不。”李岩慌忙搖頭,認真說道,“這,咳,今天真是……嗬嗬,小葉,你不知道,周大夫對我而言,他並不僅僅是治好了我媽媽病的大夫,真的,不止於此。”

“什麼?”

李岩搖搖頭,低頭走一陣,葉春萌也不追問,直到他打開車門,她坐了進去,他發動了車子開出醫院,她都隻望著窗外安靜地坐著。

“小葉,我不知道從什麼說起。好像跟才見麵的女孩子說這,有點太嚴肅和別扭了。”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伸到車後座抓過包牛肉幹遞給她,“下午在醫院外麵小賣部買的,你先墊墊,待會兒有好吃的東西。”

葉春萌接過來,也並不問他到哪裏去,也並不問這麼晚了,哪裏還會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隻慢慢地啃著一根牛肉條。

過了好一陣子,李岩歎了口氣,飛快地看了她一眼:“說不出為什麼。我覺得你會理解,也不會在心裏不以為然地恥笑。”

“你說。”

“十年前周大夫是我媽媽的醫生。很多東西,真的很多東西,對我而言,從那時候改變。不能說都因為他,但是他是一個開始,之後,我肯去嚐試信任,然後,”他慢慢說道,“也許一切都沒變,但是我心裏的世界,和從前不是一個樣子了。”

“他是我老師。”葉春萌似乎並沒有對他說的話驚訝或者好奇,隻是接口,“絕不隻是教會我許多臨床技能,甚至職業精神的好老師。好多同學都覺得,他是我該感謝和歉疚一輩子的老師,可是我沒跟他說過半句謝謝,更不要說抱歉。嗬嗬,十年前,如果你媽媽是十年前在第一醫院做的手術,那麼也許我們曾經碰見過,不過彼此沒有印象。不過,我並不在周老師的病區。”

“那個時期應該很特殊。”李岩眯著眼睛回憶,“當時外科很亂,每天都有很多記者出入,甚至聽說衛生局專門派了調查組,而調查的就是周大夫,據說……”

“說他給人開了後門加了手術,收了紅包,因此往後推遲了正常病人的手術。” 葉春萌淡淡地道,“說他接受賄賂,區別對待病人,助長不正之風,病區管理混亂。那是在人大會期間,有代表以私訪形式寫了這篇文章,於是報紙雲集,他是那個批判的焦點。”

“對,看來你當時真的也在外科。”李岩更對她多了份莫名的親切,“我能不能說,我們真是有緣分呢!會不會有點肉麻?”

“肉麻?因為說緣分嗎?”葉春萌撲哧一笑,“我方才為了脫身,跟主任說,我這些年相親,但凡有點意思的,總是會被醫院的急呼破壞。總算天可憐見,竟然有個沒給嚇跑的人,必然是有點緣分,我若再不抓著,怕這輩子都要貢獻給急診事業了。”

“嗯,我當年著急媽媽病情,否則,怎麼可能完全沒有注意這麼漂亮的實習醫生?” 李岩心情大好,忍不住真誠地開玩笑。

“當年我灰頭土臉,惶惶不可終日,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她卻答得認真,“是我。我恰好就是那個給外科、給周老師帶來所有那些麻煩和混亂的人。”

車子從醫院開出不到十分鍾,就已經離開了縣城中心,進入山區。平緩的柏油路接上了隻有一半寬度的、道路中間時有鬆果石子的山路,偶爾顛簸。李岩放慢車速打開天窗,夜晚的山風鑽進來,帶著青草、泥土和鬆果的味道。一切是如此安靜,隻除了風過樹葉的聲音和草間的蟲鳴,葉春萌枕在座位的靠枕上,透過打開的天窗,看著樹影之間點綴著星星的夜空,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待到醒來,自己的身上蓋著李岩的外衣,車已經停在一個農家小院門口,門外堆著柴草,屋頂碼著玉米,大門兩邊是紅色底的倒掛的福字。葉春萌長長地伸個懶腰,側頭瞧著李岩,忽然笑了:

“一覺回到十年前,學生時代的春遊秋遊。工作單位再組織出去玩,就沒住過農家院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