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在心裏暗暗歎氣,在心裏替葉春萌祈禱,甚至為了葉春萌,乃至自己耳根子的清靜,也捎帶不情不願地替葉姑姑禱告了一下,隻希望她趕緊安生地做了手術,趕緊出院才好。
陳曦快步地往辦公室走,經過六病房,聽見裏麵有說話聲,回頭看了一眼,見劉誌光坐在十九床那個胃癌末期的老頭床邊,手裏拿著個三寸長的橋的模型,眼睛瞧著床上的老頭,臉上帶著傾聽的表情。
陳曦聽不見老頭說話的聲音,但是幾乎可以肯定他說話的內容。
“這模型,是我1952年評上全國青年勞模,我們總工程師親自送給我的。這是他年輕時在國外得的獎品,你看那底座的洋文,那是他老的洋名兒。他老說我幹勁足,又聰明,小時候沒趕上念書,新社會了,得多學習,多學習,有知識才能更好地建設國家……”
陳曦還知道,接下來,老頭一定會抹眼淚地追憶那位留德回國,卻在“文化大革命”中含恨而終的建築專家,老頭兒一定會講得號啕痛哭,然後拍著一隻裝滿了年代久遠的獎品和學曆證書的袋子,說:“我信他說的話,我自學,我後來還考試,我一個幾代人都大字不認識幾籮筐的工人家的孩子,我當了技術工人,高級技師,我得了好些榮譽。”
老頭兒接著會說起來他溫柔善良的妻子。老頭會說:“我不怕死,死了就見著她了,她走了二十多年,我把兒子拉扯大了,可沒給他找後媽。他念了大學,念了研究生,現在是單位的骨幹。孩子孝順,我發現了這個病,他可急壞啦,到處找專家,找法子,還想傾家蕩產地給我做那個移植。可就是他工作忙,不能老陪著我。我知道工作重要啊,他是骨幹,他跟我這兒坐一會兒,就好幾個電話找他。我知道工作重要。可是我也有點兒寂寞。見著我媳婦就好了,咱們見了麵兒,做伴兒,說話。”
這一切,老頭兒不知道已經嘮叨過多少遍。
跟每一個肯聽他說話的醫生護士護工都或多或少地說過。
但是最多的,是跟劉誌光說,一遍兩遍三遍,同樣的內容,劉誌光永遠凝神靜聽,表情肅穆,經常陪著他落淚。
有時候劉誌光跟門診,或者在下麵急診值班,一兩天沒看見他,老頭兒一定會四處問:“小劉大夫今天不上班兒啊?”
劉誌光不在時,惦記小劉大夫的,可不隻十九床。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劉誌光已經成了一病區最受病人歡迎、最被病人信任的大夫。
就在幾天前,陳曦被十五床那個因為肝硬化失去蛋白質代謝功能,因此時常出現精神症狀的老人的“犯神經”折磨得崩潰,已經放棄了在這種“異常狀況”下給他做檢查,準備丟給上級處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那老頭,卻肯聽劉誌光說話,能夠被他安撫,能夠跟他配合。
五床那個對兒女女婿媳婦醫生護士都看不順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罵罵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兒來晚了半小時,跟女兒慪氣,不吃飯,讓女兒滾出去,誰都勸不了她,偏就劉誌光來了,她竟然肯聽劉誌光說話,拉著他的手哭訴了好一陣之後,不知道劉誌光到底怎麼勸慰的,老太太總算是抽噎著吃了飯,之後,女兒再進來,她沒言聲兒地往邊兒上挪了挪,示意女兒坐在身邊。
十三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個不想讓家人砸鍋賣鐵外帶借錢給他治病的郊縣農民,家人不在的工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殺,不曉得劉誌光那個晚上跟他四個多小時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隻是之後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問問劉誌光是不是真的這樣,然後才踏實。到手術前,他問了好幾遍,小劉大夫你會跟著我進手術室吧?待到手術成功,臨到康複出院,他給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謝,對劉誌光,卻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淚水橫流,半晌說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七床那個事兒特多、什麼都保持警惕保持懷疑的阿姨,某次護士給她紮點滴時一下沒紮準血管紮了三次流了血,她堅持認為小姑娘是報複頭天晚上她對於護士和醫生在病房時間太少,解釋病情不徹底不耐心的投訴。護士長和主治醫生都解釋了,告訴她這可以說是年輕護士技術還不精湛,且阿姨體胖找血管難度確實大,然後越緊張越難,但絕對不是存心報複,她卻不肯相信,然而差不多的話,後來被劉誌光說出來——還帶著他慣常的結巴,那阿姨雖然還對護士非常不滿,火卻是漸漸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