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偉一時沒有說話。

那個小孩兒,他看見了。就在今天上午。

兒科樓道跟其他科不同,雖然是病房,卻有著過節的氣氛。用粉藍粉紫相間的紙剪成花體的“歡歡喜喜過新年”貼在牆壁上。

粉紅色成串的氣球掛出來了,電光紙皺紋紙做的拉花拉起來了,宣傳牆報的色調更加花花綠綠,一棵前幾年由一個病人家屬贈送的聖誕樹,更是被護士長收藏好,每年聖誕節便擺出來,拉起彩燈,掛上些小玩具。

葛偉走進去的一路,碰見了幾個出院或者申請暫時離開醫院回家過年的孩子,脫下了病號服,換上嶄新的漂亮衣裳,立刻去了不少病懨懨的神色,精神且漂亮可愛,每個都被父母、爺爺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擁著,手裏拿著新玩具。

他們從他身邊經過,走遠,然後,他走到了兒科急重症病房,透過玻璃,看見了那個渾身被檢測儀器的連線連接著的小孩。

他心裏不是沒有憐惜的。

隻是,這憐惜,遭遇那迎頭而來的欠費糾葛、潛在的無窮無盡的麻煩時,就開始無奈地淡化。這麼大的醫院,這絕對不是唯一的一個例外。若此時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又是否照辦? 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偉寧願讓自己相信,他們的所有解釋,都是說辭,也許就是搞臨床的看見個疑難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別人搶走,甚或,他們就是想出這個風頭,不顧及醫院的實際。

到時孩子治好,他們是功臣;孩子有事,爛攤子一堆,他卻得跟他們一起分攤。他最恨他們說的一句話,“請您尊重我們的臨床判斷”,帶著高級知識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這兒,葛偉的惱火又再升騰起來,拿過大茶缸子灌了幾口水,清清嗓子,就想對謝啟明和林念初說,不能開了這個先例,否則院辦的工作根本沒法做下去。

就在這會兒,有人敲門,他皺眉喊了聲進來,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程學文。

程學文笑著跟他們打招呼,自己拉過椅子坐下,見大家都瞧著自己,便將手裏的錦旗放到桌上,展開。

“程大夫,您這是?” 葛偉不明所以。程學文是他少數不算太反感的臨床醫生,平時,間或還是有幾句說笑的。

“那個學生。錦旗上繡了她名字的這個。” 他衝葛偉笑著開口,“院辦通報表揚,這孩子一下勁頭上去了。平時的表現嘛,還真連‘合格’ 都勉強,可是自這之後,一直就心心念念當個稱職的好醫生。”

“好事。這就是通報表揚的意義,不隻在這個人,我們是給更多學生立個榜樣,比學趕幫超的榜樣。” 葛偉點頭,心裏有點奇怪,怎麼當時他對通報表揚的態度並不積極,此時卻特意來說這話了?

“您說得對。” 程學文瞧著這麵錦旗,“其實雖然是上完了兩年半臨床課,見習了一年的準醫生了,他們也都還很孩子氣。經常可以因為一句誇讚立誌,而且就為了這份誌氣不明所以地就堅持下去。這個學生,白曉菁,我不敢說她在被表揚、拿錦旗的時候,是否真的有足夠做醫生的責任感,但是之後,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則那麼個怕麻煩、懶、也不算太關心別人的孩子,不會把個窒息的、髒兮兮的小孩,從菜市場抱了回來。”

葛偉臉色微微變了。

程學文卻自顧自地說下去:“對,就是那個被您通報表揚的學生,做主抱回來的這孩子。我還開了她句玩笑,說她果然是當得起‘天使之心’的讚譽。她跟我說,因為她在那裏對別人講了,她是醫生。我想這孩子能這麼做,是真正開始理解自己的職業了。”

葛偉皺起眉頭,一時間沒有說話。

“學生管咱們都叫老師,您雖然不是臨床大夫,但其實也是他們的老師。我們教給他們臨床技能,但是他們入院,穿上白大衣,念醫學生誓言的時候,是院辦的老師們主持的儀式。就正如您把這麵錦旗交給她,並且因為她在愛心上的突出表現,而作為優秀實習生通報表揚,您也在教她怎麼做一個醫生。我們教得夠不夠好,還無從得知,從她身上,您這重教學,是做得相當好了。”

葛偉拿起茶缸又喝了幾口,沒好氣地瞪著程學文道:“程大夫,您這是拿高帽擠兌我。咱們也不來虛的,這個例子難開,開了,後麵的事情沒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