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周一的中午,午飯時間。
院辦公室裏,兒科主任謝啟明、護士長楊蓮、主治醫生林念初坐在一邊,院辦公室主任葛偉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邊。謝啟明搓著雙手,臉上帶著苦笑麵對著葛偉說:“葛主任,您說的一切都沒錯,都是製度,但是現在我們真是想請求一個例外,哪怕隻多給我們一周的時間,一麵繼續加緊找孩子的親人,另外一麵,再盡力讓孩子的狀況更穩定一些。欠費方麵,希望醫院根據相關條例作部分減免,不能減免的,學生們,還有我們的大夫,自己捐錢解決。”
說完這番話,老頭子摸了摸已經禿得發亮的腦門,深長地歎了口氣。
原本,半個小時前,林念初推開他辦公室的門的時候,他是堅決以及堅定地對她說:“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說了,你不是新實習生住院醫,感情用事也有個尺度。這個菜市場抱來的孩子,欠費就不必說了,他到底有媽沒媽,那個媽究竟會在什麼情況下跳出來,這裏會有多少潛在的糾紛官司,我想你很明白。你說等到周一,我答應了。院辦已經跟福利院聯係,明天就是周一,該送過去了,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問題。”
林念初站在他對麵,半天沒有說話,在他又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抬起頭,叫了一聲“謝老師。”
聽到“老師”這倆字,謝啟明愣了一下。
自從他十年前做了兒科主任之後,已經不負責教學工作,新住院醫生和學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屬親昵地叫頭兒,進修醫生管他叫謝大夫,隻有個別當年他還負責教學工作時帶過的學生,又留在兒科工作的,會循以往的稱呼,叫他謝老師。
林念初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是他真正“帶” 過的最後一撥實習生,也是他親自麵試留下的住院醫。她才工作的時候一直叫他老師,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也跟旁人一樣,叫他主任了。
謝啟明偶爾有點兒失落——雖然自己馬上就會覺得這失落壓根兒是莫名其妙,沒事撐的。然而這失落還是會在他聽見學生喊其他負責教學的大夫“老師” 的時候,忽然冒上來。主任隻是個職稱,或者帶著尊重,但更有著生疏,而老師,有著全然不同的意義。
“我當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說道,“其實當時學生跑來求援的時候,我馬上想到的就是欠費、官司、糾紛,立刻電話產科,因為不知道嬰兒究竟有沒有到二十八天,該歸兒科還是歸產科新生兒管。我們照慣例地背條文扯皮,隻是學生在那眼巴巴地瞧著我們推搡,她喊我們‘老師’,跟我們說那孩子已經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學在堅持給他做人工呼吸……” 林念初停下來,低頭看著地麵,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她叫我‘老師’。我想起來,我的老師教給我,我教給我的學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治病救人。當時,我沒有時間再給她解釋,其實,醫學教材是該把中國國情、官司糾紛、成本核算,都寫進去的。”
謝啟明半張著嘴說不出話,過了幾秒鍾,有些惱火和更多煩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這是幹什麼?”
“每天都有許多的棄嬰,他們根本不被發現地就消失了。也有許多送到醫院的,可以治好但是家屬放棄治療的孩子,我為這個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對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謝老師,” 林念初的眼圈兒微微紅了, “這孩子碰上了那幾個天真熱情的學生,這是他的命,那幾個學生在醫生生涯的最初,‘撿’ 到了他,頭一次主動地努力盡醫生的職責。我還記得當初我還是專科實習生的時候,兒科一個心肌炎危殆孩子經過三天三夜的搶救治過來了,雖然我隻是一直守在那裏,技術上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是之後,家屬來感謝,院裏表揚,您和許多其他老師,都跟家屬說,我是主要照顧她的醫生。後來我知道,這是咱們這兒老師們的規矩。你們覺得,這樣陽光燦爛的開始,會讓新人在以後那些充滿委屈無奈的路上,多一點信心和希望。謝老師,您一定明白,現在,這個棄嬰的生命和以後的幸福,對這幾個學生如何走上醫生之路的影響,遠遠超過那些表揚、獎勵和榮譽。”
“你……” 謝啟明指著林念初搖頭,抱著雙臂在辦公室裏踱步,走到第三圈的時候,再長長歎了口氣,回轉到她身邊,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檢查結果、病曆拿上,咱們去醫院辦公室。”
“謝謝老師。” 林念初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