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萌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走過去,也許她隻想勸這個媽媽不要坐在這裏,地上太冷了,也許她隻想跟她說保重身體,也許……隻是,當她走到這個媽媽跟前,看見了她的臉,看見了被她緊緊攥著的那隻手,她的眼淚就不能控製地淌了下來,所有也許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說出口的,是一句:“對不起” 。
這個媽媽呆怔地瞧著她。側著頭,輕輕重複了一遍她說的話——對不起。
葉春萌心中抽痛,更多的眼淚淌下來。
“是你。” 那媽媽緩緩地站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是你,你是我兒子的醫生對不對?是你。”
葉春萌後退一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望著她的眼神,心裏忽然怕了起來,很想跑走,腿一軟,自己一個踉蹌,肩膀卻已經被她抓在手裏。
“是你,你說話,是不是你? 我求你再救救我兒子,你不救! 他死了,你為什麼不肯再救救他!” 她的聲音嘶啞,說得很慢,她搖撼她肩膀的手沒什麼力氣,可是在這樣一雙眼睛的瞪視之下,葉春萌卻完全不能掙開,隻能盡力向後縮著,哆嗦著,語無倫次地說道,“不是,不是。當時他……他已經死了,救不過來了。”
“胡說,胡說!” 那母親的頭發披散著,眼睛血紅,“你騙人。你為什麼說對不起,你沒有好好救我兒子,你讓他死了! 你該救活他,他已經被送到醫院了,送來的時候是活著,現在卻死了!”
葉春萌喉頭哽住,說不出話,頭劇烈地痛,完全難以理清思維,隻能拚命地搖頭。
那個父親這時也已經扶著牆過來,衝她吼著:“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我兒子為什麼會死,因為我們當時沒趕來,你們以為他沒人管! 別人肯定都塞了錢給你們,我兒子沒人塞錢給你們,他躺在那裏,沒人管! 就讓你這樣的小年輕來練手藝! 就這樣害死了我兒子!你們這些黑心的東西,誰說醫生是白衣天使,我呸!”
葉春萌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連搖頭的力氣也已經沒有了,隻聽得見那母親在哭,父親在喊,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推搡著,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地喊:“我怎麼會害死他? 不是,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值班護士什麼時候來的,在跟他們說些什麼;李波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怎麼把她拉開,給她裹上自己的羽絨服,把她拽到值班室……她統統沒有清晰的印象了,隻記得自己坐在值班室的床沿上,李波把一杯溫水遞到她手裏時,她大睜著眼睛望著他,問他:“為什麼當醫生?”
“啊?” 李波呆了一呆,沒能回答。
“為什麼要當醫生?” 她接著問,“費盡辛苦還是要麵對死亡,不能讓別人,也不能讓自己滿意?”
“小葉,你不能想這麼多。” 李波想握著她的手,碰到她的時候,她向後躲了躲,他趕緊將手縮回去,從旁邊拉把椅子坐下,“我們隻能治一些現在科學能治療的疾病,但不是總能救命。小葉,這是你的第一次,我們第一次的時候,也都這麼難受,以後……”
“以後?” 葉春萌輕輕地問,抱住自己的肩膀,“你說今天是第一次。以後還要時常如此,無能為力,對自己懷疑,被自己費盡力氣也救不活的病人的家屬痛斥為屠夫。你說,做醫生就要對這些麻木? 就是不能有心,不能有感情,就是要冷靜而冷血地做那些操作,就是像說下課了一樣,宣布病人的死亡? 這就是醫生的生活?”
“小葉,也不是這樣。” 李波努力地想這話該如何說,無奈麵對著她的時候,原本就不算強的語言能力更是丟掉了一大半,思維能力也跟著銳減。他想了半天想不出個鏗鏘有力的道理來給她以奮發向上的鼓勵,猶豫了半天,隻是歎了口氣道:
“你先喝點水,嘴角都快裂了。然後我送你回去睡覺。你肯定燒到了38度以上。”
“謝謝你。”葉春萌輕輕地說,把手裏的水喝了半杯,身上的冷已經都過去了,現在每一個毛孔都開始發熱,渾身輕飄飄地,好像沒有一點兒重量,胸腔裏更是輕飄飄的,似乎整個兒空了,原先的許多東西,倏忽間丟失。
淩晨五點。下了近一夜的雪已經停了,地上的積雪已經很厚,樹枝都被雪壓彎,偶爾風過,撲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片雪花。葉春萌坐在李波自行車的後座上,他推著車往她宿舍走著,偶爾找句話跟她說。她並沒聽進去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滿腦子隻盤旋著一個問題:學醫的人,假如不幹臨床,究竟能做什麼呢?
“這次搶救,我們各個科室緊密配合,充分表現出了一個三級甲等醫院應有的水平,應急能力經受了考驗。在整個搶救中,同誌們以病人為先,以救死扶傷為己任,表現出了很強的責任感和過硬的專業水平,受到各個方麵的好評,今天早上的晨報就以大篇幅報道了昨天的急救。同誌們為醫院,甚至為醫療行業的同行,贏得了榮譽。這次湧現出來的像白曉菁同學這樣特別突出的先進典型、先進事跡,我建議要通報表揚,”院辦公室主任葛偉以標準會議報告格式作著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的搶救過程總結,說到此處,卻頓了一頓,環顧一下四周,用手指敲打著桌麵說道,“但是,與此同時,個別製造出不和諧聲音,給醫院名譽帶來損害,引致醫患之間不必要的矛盾的,也不能忽略,一定要嚴肅批評教育,杜絕這種現象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