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無數次幾乎崩潰又幾乎笑破了肚子,憤恨小魔頭可惡和發覺他實在好玩的同時,她確實當了個相當合格的保姆。最終,小東西累極了,口中喃喃地念叨著,終於靠在她懷裏睡著了。白曉菁幾乎熱淚長流,認真地覺得睡著的小孩,不聒噪的小孩,實在是天下最可愛的生物,於是,她把他摟緊了,發自心底地笑了出來。
這分安靜太得來不易,於是這個笑容就持續良久,直到她也迷糊著睡著。
小男孩的父母無限擔心焦急地在後半夜從天津趕到時,就見那淘氣得讓三個保姆辭職,被幼兒園阿姨稱為猴王轉世的兒子安穩而踏實地睡在個穿白大衣的女孩子懷裏,而這個女孩的臉上,帶著那樣溫柔的笑容。
“白衣天使。”
孩子的父母並沒有故意煽情或者誇張,他們在那一刻確實熱淚盈眶,一下子衝進腦袋的,就是這四個字。
白曉菁不理解這種感情。後來被通報表揚,依舊不大理解,等到被辦公室主任敦促著寫感想的時候,簡直就憤怒了,覺得這孩子爸媽跟醫院,簡直都是神經病,一幫莫明其妙的神經病。
唯獨,某種從前沒有過的,此時也形容不出的滿足和歡喜,卻從此之後,長久地留駐在了她心裏。
當白曉菁一臉不自在地被小男孩熱情地摟著,被小男孩的父母感恩地簇擁著,跟辦公室主任一人拽著錦旗一邊被拍照的時候,葉春萌正裹緊了棉被,瞧著宿舍房頂發愣。滿腦子隻是一個問題,以後,我該做什麼呢?
她在發燒——應該說昨晚就開始了,上最後一台手術已經是夜裏兩點。手術中,她就開始發冷,牙齒都有些打戰,身上如同浸在冰水之中,臉頰卻在發熱。她很想喝口熱水,吃兩片藥,然後鑽進被窩裏睡上一覺,可是眼前沒有熱水和棉被,隻有嚴重創傷、腹腔被打開的病人。她在這病人跟前,隻能是穿著手術袍,手握手術刀的醫生。
上手術之前她想請假,卻沒說出口。她不想在這麼緊張的一場搶救中,嬌滴滴地退走,尤其是在曾經蔑視過自己的人跟前。
已經作為手術醫生中的一個了——尤其是這人手缺乏、人員已經精簡到不能精簡的急診手術,她更沒有請假的理由。
葉春萌努力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縱然隻是拉鉤,打幾個簡單的結,剪線,而盡量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冷,以及隨後而來的發熱。深呼吸,不去想冷,更不能讓自己發抖——發抖經常是個正反饋,你容許它抖,它就抖得越發厲害。隻允許自己看著血管、器官;隻注意線結、刀剪和主刀的周明偶爾給她的一個指示,以及助手祁宇宙所需要的配合。
她不太清楚這台手術究竟做了多長時間,眼看著祁宇宙給病人關腹,打完了最後一個結,她幾乎覺得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就想躺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
他們都在說話,周明好像在誇他們不錯,隱約中是“今天晚上都挺有出息” ,祁宇宙也許答了什麼,周圍麻醉師跟器械護士都樂了。他們商議著到哪兒去吃飯,累了一晚上,要吃兩倍的量補充。她卻完全沒有任何餓的感覺,隻覺得冷,隻想去喝口熱水倒下睡覺。她摘下口罩,準備走出去的時候,聽見周明喊她,她站住回頭,周明和祁宇宙同時問:
“你怎麼了? 是不是病了?”
葉春萌並不知道當時自己的臉已經燒得通紅,嘴唇幹起了皮,聽他們問,隻愣怔地瞧著他們。
“趕緊回去睡覺。” 周明對她說,“明天你休息不用來了。祁宇宙,我去跟病人家屬談,你現在趕緊送她回宿舍去。”
周明說完跟祁宇宙一起把病人過了床,自己跟著輪床出去了,祁宇宙在門口等葉春萌,她卻衝他搖頭:“不用你送,我去值班室睡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
“你沒事吧?” 祁宇宙略微有點擔心,見她木著臉,倒不好堅持了。葉春萌是個漂亮姑娘,對漂亮姑娘過於關懷,難免讓姑娘懷疑自己的居心。於是,囑咐她自己當心之後,祁宇宙走了。
葉春萌本來真的想在值班室睡到天亮了回宿舍去歇一整天發汗,隻是,電梯到了一層,門打開,她看見急診樓道裏靠牆的臨時輪床的那一瞬間,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幾小時前。被一場手術從急診搶救中拽走的情緒,突然間又回來了。
急救,自己第一次參與的急救;心內注射,自己第一次這樣關鍵而有難度的操作;老師說做得相當不錯,可是……病人死了。十九歲的病人。
葉春萌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沒有向左拐去值班室睡覺,而是反方向地走回急診,走回急救室門口,看見了依舊停在那裏的,那十九歲男孩的屍體。
這裏已經不似方才的忙亂,絕大部分傷者已經被相應的各科室轉走,隻有幾個傷勢不重的和其他來看急診的病人在躺著輸液觀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兒和消毒水、碘伏、酒精混合的味道,很安靜,隻有睡著了的病人和家屬輕微的鼾聲、檢測設備的聲響。
在這樣的安靜中,那男孩媽媽嗚咽中喃喃的絮叨就格外清晰。斷斷續續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又不全是,像是在哭,又好像根本沒有哭的氣力。
她坐在地上,攥著兒子垂下來的手。她丈夫一動不動地躺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大睜著眼睛,望著不可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