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之中,李宗德頓了頓手裏泡茶的大玻璃瓶子:“我讓你給上級領導作報告哪?”

韋天舒依舊笑嘻嘻地:“這麼大交通事故搶救,到時候院辦、校辦、XX報,YY報,您都得給他們交報告,我不是替您總結麼?”他嬉皮笑臉地說著,眼見老頭兒的眼睛瞪圓了馬上就要發作,韋天舒攤手道,“昨兒沒什麼大岔子,問題呢還是那些,節假日夜間急診,輔助科室應急反應不夠;分診台護士判斷不準,造成一定的接診混亂耽誤時間;搶救室急救設備不夠,不能應對大規模搶救的需要;需要跟兄弟醫院以及其他係統的專科醫院協調,叫會診與轉病人還是得扯嘴皮子……”

“得了,老調重彈就不必了。”李宗德皺著眉頭擺擺手,想了想,問道,“院辦早上說,昨天有個學生跟死者家屬去亂說話,人家現在在鬧呢。說了一線大夫不能隨便講話,更別說學生了。這是哪個學生,這麼沒頭沒腦的?”

下麵安靜了一下,除了白曉菁完全不理外界塵俗地目視前方半閉著眼睛用索尼遙控超薄隨身聽聽交響樂,陳曦睡得已經靠在李波身上,口水打濕了他白大衣的袖子之外,幾個昨天參加了急救的住院醫和學生互相疑惑地用眼神打量。昨天大家各自忙得暈頭轉向,並沒太注意別人幹了什麼。

“我還不太清楚怎麼回事。不過這批學生第一次經曆這種搶救,”周明說道,“在搶救過程中表現已經相當不錯了。至於跟患者家屬交流的技巧,不可能那麼圓滑。”

“這種跟病人交流的技巧,”李宗德運了口氣說道,“跟搶救一樣重要,一進科,就已經三令五申,反複強調——你們,昨天誰後來跑去看那個搶救無效死亡的傷者了?待會兒到辦公室找我!”

正說著,有人敲會議室的門,李宗德喊了聲進來,院辦公室主任推開門進來了,一臉平時罕見的笑容,手裏還提著麵鮮紅繡金字的錦旗。他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歲年紀,男人抱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辦公室主任嘩地將錦旗一展,那上麵的八個大字就清清楚楚地展現在滿屋子的大夫眼前:

“愛心,耐心,天使之心。”

下麵一行小字:“敬贈第一醫院普通外科白曉菁同學及全體白衣天使。”

李宗德和其他的大夫愣怔的當兒,那個被男人抱著的小男孩忽然衝著某個方向喊了聲“姐姐”,嫩生生的童音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落在正半閉著眼睛聽音樂的白曉菁身上。

那一分鍾白曉菁正在聽《胡桃夾子》,音量開得很大,她正幻想著自己穿著舞裙在台上舞蹈,身體和音樂的旋律完美地融合,情緒已經和故事合二為一,台下觀眾的目光當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是,那些目光隻能停留在她的意識之外……目光?白曉菁的第N感感到了目光,第N+1感讓她抬起頭……就在她已經被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打擾,走出《胡桃夾子》的一瞬間,脖子已經被一雙手臂緊緊摟住,接著就是臉頰上帶著響兒的一個吻。白曉菁在驚怒之中看清楚了來人的臉,一句“你怎麼又來了”及時地卡在喉嚨裏,換之以近乎流淚的苦笑。

這個她長到這麼大遇到的唯一一個能折磨她的魔星,陰魂不散地又出現了。

“看,姐姐我說話算話。”魔星鄭重地往她手裏塞了個硬硬的東西——一個模型,星球大戰裏麵的飛船模型,“送給你。”

這話說得鄭重,豪氣幹雲地。豪氣幹雲中又帶著一絲絲的不舍得,這一絲絲不舍,讓白曉菁感動了一下,於是,她衝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呃,我的上帝。”

不遠處的陳曦,眯縫著眼睛把錦旗上的字仔細地看了三遍,盯著白曉菁三個字發了幾秒鍾的呆之後,再轉回來到白曉菁身上,就看到了那個微笑——有點兒尷尬,有點兒害羞,有很多的開心,以及更多的溫柔。

這個笑容使得白曉菁從此以有別於“白骨精”的形象在陳曦的記憶中鮮活地存留了下來,其鮮活的程度並不亞於“白骨精”尖叫著導致她打翻了就要入嘴的油爆裏脊。

很多年以後,當白曉菁作為中國的兒科醫生參加一個國際兒科研討會,跟代表美國某兒研所參加會議的陳曦在大廳碰到的時候,陳曦在三分鍾之內提到了這個聖誕節。她瞧著白曉菁笑嘻嘻地說:“也許真有耶穌,每年過生日下來普度世人若幹。我很懷疑那個小東西是不是我主耶穌化身來點化你做個白衣天使的。”

很多年後的白曉菁輕輕聳了聳肩膀,以三十度角望著大廳的天花板某處,臉上還是帶著那麼點兒淡淡的不屑。

“我主耶穌太看得起我了——在我身上花了大半個生日夜,那年普度的人肯定比往年要少。”

這個後來被陳曦和白曉菁稱為耶穌轉世的小男孩,在那個聖誕夜裏,是送到醫院的傷者中的一個。他父母當時都在天津,隻有一個阿姨帶著他。本來是因為拗不過他,帶他出來買玩具,結果坐在計程車裏就趕上了車禍。阿姨的手臂骨折,進手術室之前跟每一個護士說:“拜托您看一眼那孩子,爹媽不在,我可別把孩子弄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