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一向覺得,愛情是一種天賜的緣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強,更不是摻雜了任何利益在內的交換,應當是在適當的地方、適當的人之間,於最美好的時候到來,如同鮮花,在清晨第一縷光線的照拂下盛開。屬於她的模糊的感情,來得讓她如此措手不及,於那麼尷尬難受的狀況下,因他的一個體貼的圓場、溫和的笑,而不能控製地綻放在心裏了……而在她自己還不及開始期待什麼的時候,卻就已經沒法期待了。

那麼,他呢?期待了多久?等候了多久?他就準備這樣一直等下去嗎?

屬於醫院急診部的大紅十字,在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色中,非常清晰。已經到了院門口,急救車和來往進出的病人,下班或者上夜班的醫生,不斷地從葉春萌的身邊經過,她已經凍得手腳麻木,渾身涼透,心情更是冰凍十尺。然而說不出為什麼,臨近醫院,等著她的很可能是帶教老師說的“過節一定熱鬧”的,跟聖誕歌曲、聖誕舞會、聖誕禮物沒有關聯,跟藥水血水傷口呻吟有關的一個聖誕夜,葉春萌卻忽然心生出了某種親切的感覺來。

雪越下越大,聖誕前夜,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經真正成了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謝小禾開著社裏半年前新進的采訪專用越野吉普往第一醫院去,準備帶陳曦去新開張的西餐廳吃法國大餐。

前不久為了三下鄉選題的醫療部分,她硬著頭皮啃了不少書,甚至包括新中國成立以來鄉村醫療的各種數據,中間甚多看不明白的,第一個想到求助的自然就是學醫的陳曦。陳曦驚訝她為了一個官樣文章如此較真之後便取笑她“一貫澎湃的工作熱情”,然後說自己也不都明白,解答她的問題尚要“傷筋動骨”地花費精力甚至請教老師,之後,自然是敲詐大餐。

出於某種微妙的自尊心,謝小禾並沒有跟陳曦提起采訪周明被他“羞辱”的事兒,隻是在焦頭爛額地硬啃這些自己從前算得上一無所知的東西的時候,總是會想起他來。

惱火地想,憋氣地想,不甘地想,最先開始對那些自己絕對陌生的數據概念頭大如鬥,想要推到一邊徹底放棄,照從前的八股樣板完成任務的時候,想起這人毫無掩飾地對新聞行業的歧視和偏見,便會多生出一點動力來。

等到硬著頭皮堅持下來,多多少少地看進去了,她卻開始有了些興趣去鑽研更多。這時,從心裏,她不得不承認,這個領域實在問題太多,情況太複雜,做報道,確實需要踏實下來,認真探討,而這,確實從前大部分樣板文章,都沒有做到。這時候想起他不滿的抱怨,謝小禾便有幾分認同,然後,慚愧,隻是再想起他那樣毫無克製、不留餘地、氣急敗壞的態度,又忍不住惱火。

不知是因為下雪還是因為聖誕,向來不堵車的路段居然塞成一片,謝小禾歎了口氣,拐進小胡同,東穿西插,希望走小路避開堵車地帶,大概在小路上走了十多分鍾,就快要再回到大路上的時候,看見不遠處路邊停了輛車,車門開著,應急燈亮著,隱約車邊還有個人,看樣子是車子出了故障。

謝小禾緩緩減速,距離那車大概三四米的地方靠邊停下,搖下車窗,看見前麵的人蹲在車邊,豎著大衣領子,縮著脖子,似乎是在邊檢查輪胎邊就著車燈在看說明書,於是揚聲喊道:“車子壞了?要幫忙嗎?”

那人聞聲,邊起身邊摘了眼鏡在衣服袖子上擦拭,轉頭眯著眼睛往她這邊看過來。謝小禾先是不能置信地輕輕“啊”了一聲,隨即打開車門跳下來,走近兩步,看清楚了,幾乎笑出聲來,忍住大笑,她臉上保持著一個可稱之為善良與熱心的微笑:

“周大夫,怎麼是你呀?”

周明怔了幾秒,一時間沒想起這年輕姑娘是什麼人,先想著也許是哪個從前的病人或者家屬,待到猛然想起這是那個不久前采訪自己的記者的時候,打心眼兒裏鬱悶地詛咒了一下這倒黴的天氣和這質量不過關的輪胎。

“好像是車胎爆了。” 周明無可奈何地道,“我應該有個備胎,看看怎麼換上。”

一抹笑容掛在謝小禾的嘴角,她挑了挑眉毛,問:

“你有千斤頂嗎?”

“啊,什麼?”

“你自己換過胎麼?”

“這是我買了車之後,頭次……頭次出問題。”

謝小禾望著周明越來越茫然尷尬的神情,嘴角的笑意加深,轉身回去打開自己車的後備箱,找著工具手套戴上,把千斤頂拿出來抱著走到周明的車邊,回頭望著驚訝地尷尬,尷尬地驚訝著的周明說道:“把後備胎拿來,哦,去幫我找幾塊磚頭。”

“這個,”周明猶豫著,實在覺得,居然讓一個女人,一個看上去頗為纖弱的女人幫自己換車胎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要不,借你的工具用一下,就不多麻煩你了。”

“周大夫,” 謝小禾抬起頭來微笑地望著他,“換車胎這事兒是不難,可是新手用千斤頂,一邊看說明書一邊琢磨,萬一實際沒跟上理論,沒支好還挺危險,搞不好這麼重的一個車壓下來,壓不死也壓殘了。”

周明從不遠處找到幾塊齊整的磚頭,從車後備箱裏取出備胎,謝小禾過來接的時候,他還是有幾分猶豫,才要說話,便聽得她說道:“你放心,我們做新聞記者的,也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樣,天天光在屋裏坐著抄襲或者胡編濫造煽情故事。很多時候為了采訪,拿第一手資料,也需要在偏僻山路上跑,即使是女人,也是有充足處理類似故障的經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