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原來,你的冷靜平和,隻是已經徹底灰心失望,將這多年,看成了一場浪費時間和精力,最終結果推翻了最初理論推測的實驗。”

“周明,可否盡快簽了文件?”她溫和地問他。

“周明,周一有時間麼,我們去民政局吧。”

她並不知道,這前後的兩句話,於他,就如先後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學的疼痛。

隻是,人總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沒有呻吟的習慣,他壓製下去那一重痛楚,幹脆地答:“沒有問題。”

於是,如今,他跟她再無關係,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記的親人。周明對自己說,不可記掛,無從想念,然而該如何忘卻積累了十五年的記憶?

去民政局的那一天,是周明工作十年來第一次請假。

他特地頭兩天把所有事情加班做了,交代如果有意外讓李波找韋天舒或者一分區兩位主任醫師,隻想這天,什麼也不想,拿幾瓶酒還灌不趴自己的話,就酒送藥,總之是把這現今還無法麵對的一天,睡過去。等明天,明天他不看那個離婚證,明天他假裝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明天他就當是林念初去美國的那兩年還沒回來的日子裏的其中一天,總之,也許,隨著時間,他能接受這件事。但是這一天,讓他睡過去,誰也不要煩他,甚至包括病人。

周明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十年來的第一次請假,居然是“不準” 。

原因是一份權威報紙的記者要來采訪他。

主任說,這是政治任務,配合對三下鄉政策的宣傳的,采訪你,是醫院的榮譽、科室的榮譽,當然,你也明白,你是我和上麵認定的下任主任和院長助理,這個形象很重要。

周明無可奈何地說:“不過是個采訪,不能換個時間?”

主任說:“人家也是緊急任務在趕,安排也很滿,采訪的人裏你是最小字輩,其他絕大部分是副院長院長一級的知名專家,你還推三阻四,難道讓你來選時間,前輩來遷就?再說,你又沒病,‘私事’ ,你上沒老下沒小,有什麼要命的私事啊?”

周明被主任那句上沒老下沒小說得自己心生淒涼,心想我如今何止上沒老下沒小, 然而這番話以及這重“私事”,如今是連對韋天舒都沒有真正提及,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拿來作請假的理由。

於是,從民政局出來,周明隻好再回到醫院等在辦公室裏,壓製著滿心的煩躁抑鬱和惱火,等那位要采訪他的權威報紙的記者——謝小禾和她的同事。

周明並非真的那麼有個性地想破壞院長主任交代下來的這個政治任務,如果真的不想配合,他也就不會等在這裏。

隻是理智與本能衝突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以理智控製本能的,至少,這一天從民政局出來,兜裏揣著離婚證的周明沒有做到。

於是,當兩位記者拿出收集的資料,包括一些以前關於他和同事們下鄉進行培訓和義診的報道,想就此開頭讓他談開去,說說經曆講講感受的時候,周明的目光落在了一則關於他在某山區醫院的讚頌文章上。

那篇文章讚美周明為了農村病人勤勤懇懇鞠躬盡瘁,說“為了一個來自農村的甲狀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術室中奮戰十小時,水米未進”。這樣的形容本是這類文章的模板,周明以前也不是沒有看見過,然而此時,卻突然看著那“奮戰十小時,水米未進”特別紮眼,一股無名火“嗖”地冒了上來。

“我覺得你們現在的新聞記者,在工作中特別不求甚解。”周明拿起那份報紙對兩位記者說,“以此為例,說真的我不知道什麼甲狀腺瘤切除手術要做到十小時,至於頂著我的名字,那更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果真是特別複雜,需要做十小時的瘤子,那肯定算是疑難雜症,又不是突發急診,我不可能敢在相關科室——麻醉科、血液科、急重症科都沒有高應急水平的山區二級醫院來做。如果真是那樣,就算二十小時水米未進,那也是拿病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職業生涯開玩笑。就算累死,也沒有任何可讚美的地方。我實在不太明白這樣一篇不符合事實的八股文章,發表出來,有什麼真正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