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說,他們的婚姻,是一場多年的實驗,多年後的結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設,於是,無論已經付出了多少精力時間,隻能接受失敗,並且善後。她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平靜得讓他陌生。她從來是個情緒化的、纖細而敏感的女人,可以為了電視裏一對情侶的分手而惆悵好久,時常因為一個無救的病人大哭一場,情緒低落許多天。然而說到這一場十五年前相識相戀,九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堅決,隻摻了那麼一點點帶著自嘲的傷感。
他低下頭去,什麼都沒有再說。
他沒有讓她看見,桌麵下麵,他抓著自己膝蓋的、不斷顫抖的手,更不會讓她知道,在這一刻,他的心裏,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經曆生離死別時一樣,恐懼茫然,卻又無可奈何。
二十多年前,他八歲,煤窯塌陷,他擠在那許多呼喊著親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從那些陸續抬出來的尚且活著的人中,找到父親,他也想喊父親的名字,想喊父親回來,但是喊不出聲音。
不過半年之後,他跟表叔到了新疆,見著了已經別了多年的母親,她抱著他親吻了無數次之後,央求表叔將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邊去。他們說話的時候關上了門,不知道他後背緊緊貼著牆站在外麵。他聽不大清楚母親究竟在說什麼,然而聽到了她哭泣的聲音,他們也許覺得九歲的孩子還什麼都不懂,但是其實,他已經從母親憔悴得嚇人的臉上、帶著無盡的哀傷的眼睛裏讀懂了一切。那天表叔帶著他坐著牛車顛簸著離開,母親站在那裏向他們揮手,他一直張望著那個方向,每一秒鍾都想跳下車去,向母親飛奔而去,撲入她的懷裏,對她說:“媽媽,我要跟你一起,決不離開。”但是他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出來。後來表叔跟奶奶說:“還好,小明還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媽分開了這麼多年,並沒有哭鬧,大概也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他媽了。”
半年前,連接著奶奶身體的檢測儀上,心電圖拉成了一條直線,那雙拉著他走了多年後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漸漸地變涼了,他很想將頭埋在那張蓋著她的白布單裏,歇斯底裏地號啕大哭,然而他隻是親手拆除了所有監護儀器,仔細地給她最後一次整理了容顏,穿上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一針一線繡製的、跟七十年前出嫁時式樣半分不差的旗袍,將她藏了多年,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猙獰的紅叉的黃埔軍校年輕軍官的照片放在她胸前。
負責搶救的心內科主任站在他身邊,拍著他肩膀說:“老人家八十七歲高壽,走得也這樣安詳,是福氣,你要節哀。”韋天舒特地從家裏趕來,一直站在門口,想要跟他說幾句話,卻一直沒有開口。他對他們笑笑,平靜地說道:“奶奶最後的一年阿爾海默式病惡化,其實很幸福,她忘記了很多難過的事兒,記憶裏就是在等爺爺回家。現在,我想,她就是跟爺爺重逢了吧。等了五十多年,太長了。”
後來心內科主任跟別人講,小周真是難得地看得開。
他們一個個地走了,放開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沒有任何的機會挽留。
而今,終於,曾經以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徹底離開他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好像十五年前的一個過了熄燈時間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區裏得了獎,一夥人出去慶祝,回得晚了,因為喝了酒,不敢叫門,幾個男孩子在鐵門下麵守著,女孩子們戰戰兢兢地爬上鐵門,再哆哆嗦嗦地從另外一端跳下,唯有她,總算在大家的鼓勵下爬上去了,卻怎麼也不敢轉身,更不敢往下跳,掛在門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聲鼓勵她,不敢高聲怕吵醒了樓長,聲音淹沒在北京冬天的五級風中。他本來並不屬於陪著她出去慶功的人之一,卻是溜出去到小飯館看足球,回來跟他們遇到,一同回校。當時他已經冷得跺腳,隻盼女同學趕緊回了宿舍,自己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覺,全沒想著她掛在門上不上不下,將所有人都滯留在寒風之中無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著鐵欄杆轉個身,倒退著就下去了,那麼多人剛剛實踐了,沒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麵敲著鐵欄杆衝她說。
她隻是哭著搖頭。
他皺了皺眉頭,噌噌爬了上去,一手抓著鐵欄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轉身。”
她還是死命地搖頭。
他不耐煩地踹了一腳鐵門,嚇得她一聲驚呼,他皺眉對她說:“我拽著你呢,不會摔下去的!我跟你說,我數三下,你再不動,我就把你推下去。”
說著抓緊她的手,又往她身邊湊近了一點。
她大概是真的被嚇著了,沒有憤怒地罵他,居然任由他抓著手,且哆哆嗦嗦地準備轉個身,隻是眼淚還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覺得特別好笑,看著平日最斯文優雅,才在舞台上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矜持高貴地一次次謝幕的女孩子,掛在鐵門上,臉花得如同一隻貓,他終於笑出聲來,一麵小心地扶著她,一麵說道:“你放心,絕對摔不到你。這樣,你看這點兒高度橫豎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麼倒黴掉下去摔殘了,我就養你一輩子。”
他這話音才落,她就一腳踩空,身子直直地墜下去。他腦子裏完全沒及細想,隻是一手奮力地抓著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時地抓住了她另一隻胳膊,幾乎將她抱在了懷裏,而同時,自己也被她帶著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