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把握一定能處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係列心腦血管問題?”

“沒有。做著看。”

“手術中死亡怎麼辦?”

“到現在這時候,沒有區別了。尤其做到這個程度了,如果關,是徹底判死刑。繼續做,還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長久一些。

“我們繼續。小陳,”周明衝手術室護士道,“打電話給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講好,今天隨時準備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術刀又動了起來。

周明沒再說話。操作沒再停止。陳曦發愣地靠著窗,沒再打開手裏的那本GRE單詞。

窗外由豔陽當空到夕陽如血,直到暮色換了黃昏,直至深夜。陳曦這輩子頭一次忘記了吃晚飯。

曆經了十一次大大小小的意外,包括畸形走向的血管被意外碰破,器官組織被腫瘤擠壓移位變形,甚至心跳驟然停止。除了王科與周明一直沒有離開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止一次進出。

學生們一直緊張地盯著屏幕,沒有人注意到何時林念初站在了示教室最後的一個角落,甚至,違反了無煙規定地點了支煙,卻沒怎麼吸,任由煙霧嫋嫋上升。

在聽見那一句——“關腹”的時候,林念初轉身走了出去,王東他們拍掌歡呼,葉春萌蒙住了臉,眼淚從指縫裏淌下來。陳曦忽然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想起韋天舒的誇讚:“是有點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覺得歉疚,為了這雙 “有點周明的路子” 的手,為了曾經的那些指責嗬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鉗,為了那些層出不窮突然而來的問題。

當天陳曦給謝南翔的信裏寫道:

“我明白原來會畏懼誰,會為了他的責難而內疚而非憤慨,是因為很切實的尊敬和歉意。”

林念初越來越覺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釋為某神對她的一場調戲。

某神總能清楚地知道她想要什麼,於是把她想要的寶貝在她最不經意的時候丟到跟前,當她又驚又喜心潮澎湃愛不釋手的時候,發現,糟糕,裏麵有炸藥啊!可是,她卻還沉浸在拿著了寶貝的喜不自勝之中,傻乎乎呆愣愣地捧著,雖然眼見那條連著炸藥的撚子已經被點火,哧啦哧啦地響,十萬火急,她還是舍不得扔,希望並且真腦子進水地相信炸藥引爆之前會突然下場雨,或者撚子是假冒偽劣產品,中途會自然熄滅。然後……

轟!炸了,還是連環的,炸得她鮮血淋漓麵目全非,她終於知道痛了,狼狽地把夾著炸藥的寶貝扔了落荒而逃。總算是休養得傷口痊愈,重新長上了皮肉,不斷地告誡自己說,安全第一,自己並沒有排雷和拆除炸藥的本事,那麼以後萬萬地離開危險物品,越遠越好。

然而,某神卻又開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保持警惕,可神就是神,神總是能讀出人心裏最深處的那點兒期待,他不斷地在她耳邊小聲說:“笨蛋,你沒看清楚,炸藥歸炸藥,寶貝歸寶貝,你匆忙扔了,卻沒發現裏麵還有顆你以前都不懂得喜歡的鑽石呢。你不要麼?真不要麼?其實你長本事了,可以拆炸藥了,難道不想再來一次?”

假裝給你,又不給;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錯了;當你平靜了,隻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時候,某神總能牢牢地抓住你的這點兒情緒,適時嬉皮笑臉地跟你說:“你還是有機會的啊!”

某神絕對是個善於調戲,長於調戲人的奸險狡詐的渾蛋。

林念初終於下定決心,這一次,再也不能理會這種撩撥,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過好自己的日子。麵目全非的過往在心裏刻下的傷口過於深刻,傷疤赫然還在,甚至也許並沒有痊愈,所以,在那樣千鈞一發她差點兒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險的圈套之際,她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終於還是在就要淪陷的前一秒鍾,輕輕地把被周明握著的手抽出來,看了一會兒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單純的臉,站起來,轉身出門,把門掩上了。

當親手將門在身後關上的那一瞬間,林念初知道,她是走過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許也說不上失敗的一段路。明天太陽升起來,她就已經徹底地戰勝了愛調戲凡人的某神,而他,應該隻會把方才的一切當成一段無稽的夢吧。

那天晚上,小曼曆時十三小時的手術終於成功結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體征均平穩,危重症科的醫生已經仔細交代了護士,回值班室睡覺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終於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極,且總算是暫時放下了點心事,被這多日來的勞累壓過了憂心,在樓道的長椅上睡著了。臨睡之前,不知道抓著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淚上去,說了幾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這頂輝煌的高帽太沉,林念初覺得自己的腦袋承受得實在辛苦。小曼爹媽自她住院以來,就把當時做主收下她,且為她前後聯絡的林念初當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這種千鈞的信任一度讓她不自主地把情緒投入進去,甚至時常恍惚覺得自己跟他們屬於同一立場同一戰壕同一地位,而將自己的上級,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當做了求助對象或者鬥爭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