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鍾指到十二點整的時候,他伸了個懶腰,將所有東西收拾好,抓了車鑰匙,從抽屜裏摸了包煙,走出了辦公室。經過水房的時候,聽見裏麵隱約的說話聲,聽聲音竟是劉誌光和才做過手術的那個小腸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體先恢複了再說。不能老不睡覺。”劉誌光的聲音。
“我睡不著。”男孩的聲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後比賽成績不好,耽誤這麼長時間,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題。這個比賽如果得獎,可以保送大學呢。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參加這個比賽。”
“參加。”劉誌光很篤定地說,“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練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怕上不了大學。姐姐沒考上大學,還跟別人混在一起。媽媽天天又哭又罵。我也不知道,我想讓媽放心,想得獎。可是,我還是跟人打架了。還住院,開刀,媽說我比姐還讓她操心。說我以後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後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毒藥死了倒是幹淨。”
“你媽是急火攻心。”劉誌光道,“不能當真。怎麼會上不了大學?你以前不是成績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這麼笨,什麼都不如別人,努力,還是能考上。你別亂想那麼多。努力考。這次得不上競賽獎,就下次,再得不上,還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誰會考三次?會瘋了。”
“我考了三次才……考上這裏。這裏很難考,”劉誌光繼續說,“我很想上這裏。因為一個很好的大夫,他給我做手術治好我,他說讓我當他的學生,我說好,一定做他的學生。可是我挺笨,原本考不上,就拚命學,終於考上了,他卻已經……去世了。”劉誌光的聲音顫了顫,半晌才繼續道,“在這裏,我有些不知道怎麼辦好。我好像什麼也做不好,不過我想,我還是得加油,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努力不會錯的。我想做個像他那樣的好大夫。”
周明站在水房門口,想走開,卻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極安靜的樓道裏,從水房傳出來的,劉誌光的聲音,不高,卻非常清晰。茫然與猶疑之中,卻有著某種執拗。
怎麼也順不過來的別扭的操作,哆嗦的手,搶救時候的手忙腳亂。別人無奈歎氣,不以為然地嘲笑,無可奈何地搖頭,他如同對不起每個人一樣,謙卑地低頭。然而,還是要問,要學,執著地站在那些對他不抱希望的老師身邊,哪怕是做個急診裏的“閑人” ,安慰家屬,帶病人去找檢驗科。
三次高考,所有的不認同之下的堅持,是為了“做個他那樣的好大夫”?
這個“他”,必然是哪位值得尊重的前輩,而這個讓韋天舒斷言為“朽木”,讓自己努力地想辦法,破例以副主任醫師身份親自帶實習生,手把手地教了一段之後滿心沮喪的孩子,這樣屢敗屢試,跌得鼻青臉腫讓別人嘲笑之後,依然要再“加油”,這位前輩,得是留給了他怎麼樣的夢想呢?
這時兩個人從水房走了出來,迎麵看見周明,劉誌光有些不安地叫了聲周老師,習慣性地抓著白大衣低頭,等著他批評自己這麼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卻招了招手,說道:“你們倆跟我來。”
周明領著他們一直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上,示意他們坐下。
男孩有些緊張地瞧著他,劉誌光則更忐忑。
周明瞧著男孩問:“為什麼不睡覺?擔心什麼?”
“我,”他抬頭看著他,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好多。”
周明皺了皺眉,脫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後腰上的一個傷疤。
“比你還小的時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現在不一樣,‘文化大革命’剛結束,社會還亂得要命,大家從比我們大了十幾歲的那些革命小將身上學了武鬥的風格。那會兒打架是玩刀子的。”
男孩驚怔地望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撐,坐在了辦公桌上,搖頭笑了笑:
“沒父親的男孩子,特別想頂天立地,特想當個男子漢保護家裏的人,特別敏感,對別人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能看出侮辱來,也絕對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比你小。”周明抬頭望著天花板,許多久遠的往事,於遙遠處,迤邐地從眼前劃過,如大雨天透過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輪廓都在,卻看不太清楚細節。三歲,父親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給下放到了山西,母親因為海外關係被認為裏通外國發配到了新疆,父親的境遇還稍稍好過母親,山西也還有遠房親戚,於是他跟著父親。八歲,煤窯發生事故,父親正在其中,再也沒出來。表叔把他從山西送到了新疆母親那兒,到了那兒的時候,母親卻因為長期超負荷的勞累和營養不良造成腎衰竭,母親央求叔叔把他帶走,不要讓他再親眼看著另一個親人的離開。叔叔把他帶回山西,九歲,北京的奶奶從牛棚放出來了,給醫院掃廁所,他回到北京,跟著奶奶相依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輕輕叫了他一聲,周明瞧了瞧他,緩緩說道:“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很混亂,大家都很浮躁,誰也不知道該怎麼生活,我更不知道。我覺得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很想頂天立地,可是,並不清楚,這個男子漢,究竟該怎麼當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著他,見他停下不繼續說,問:“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