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被優待的劉誌光,陳曦忽然停住,心裏一瞬間有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卻並不是絕對的不滿和憤怒。

前天在急診的時候,周明特地帶著劉誌光來縫合一個病人背上的傷口,開始之前,簡直是擠出了少有的溫和慈祥的笑容對他說:“我覺得你已經練得很好了,沒有問題,來,試一試。”

在旁邊正在給病人清創的陳曦簡直震驚了,差點忘記了手裏拿的是碘伏棉球,很想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錯了人。

劉誌光在這樣的鼓勵之下,臉上帶上了莊嚴肅穆的表情開始打麻藥戴手套鋪消毒巾,每一步都進行得鄭重而緩慢。旁邊陳曦克製著自己想笑的衝動,偷眼瞧著,心裏想象著如果有台攝像機隻照著他的臉,把這張臉上的表情播給廣大人民看,估計有一多半的人以為他正在進行著的是類似為原子彈零時起爆簽字這樣的關係著國計民生的偉大工作。

這種鄭重的緩慢突然間卡了殼。

劉誌光握著持針器,上了彎針,手又哆嗦了起來,他看了眼身邊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陳曦,然後哆嗦得更加厲害,臉也已經通紅。周明的臉已經僵了,硬生生地想繼續保持微笑卻“笑”得比哭還蹩腳,陳曦背轉身,微笑著給病人清理完的創口蓋上紗布準備包紮,她幸災樂禍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努力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躍進年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萌芽狀態。

陳曦站起身去取繃帶,這個時候劉誌光還在哆嗦著,竟然哆嗦得沒法用力握合持針器的把來將彎針卡住。

這會兒連陳曦的病人都已經瞧出點兒端倪,頗有興味地伸著腦袋,而那個背上被砍傷的胖子的哥,因為背上鋪著消毒巾不能轉動身子,不知道身後發生著什麼,趴在診台上操著標準的京片子問:“大夫,快著點兒您?咱從小兒就怕打針,這帶著恐懼等待的滋味兒很難熬呀。”

這京片子讓已經三周沒回家的陳曦聽著心裏又舒坦又親切,上了逗貧嘴的癮頭,忍不住就接口:“急什麼您急什麼呀?這麻藥打上去,得有會兒才生效呢。劉大夫不著急,那是特別細心體貼您的傷口和恐懼打針的情緒。”

“哎喲喂,那可謝謝劉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個愛說話的主兒,這下樂了,“我說姑娘,您是護士還是大夫?你們這病人是咋個分配法兒的?”

陳曦哧啦一聲將繃帶熟練地徒手撕開,樂著道:“水平高的給您縫傷口,水平低的像我這樣兒的,綁綁繃帶啥的。”

“可別這麼說。”陳曦的病人也早坐得無聊了,也樂嗬著接上茬兒,“我瞅著姑娘您幹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傷了我還得找您!萬一我要也得縫口子,我留給您縫!”

陳曦已經開始上繃帶,聽著這說話雖然知道是逗貧嘴,卻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從來手巧,三歲半開始到上大學前,國畫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練下來,砸了爹媽無數的銀子,雖然藝術上沒有了不起的造詣,十根手指頭正經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穩定有穩定,要靈活有靈活。她雖然對實習不甚上心,但是手頭兒的功夫卻是讓李波、胡原他們都不知道讚了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對急診值班少了點反感多了分帶著虛榮的熱愛。

這時胖子的哥又忍不住問了句:“我說那個,這麻藥還得等多會兒才生效?您別算錯了,別等它過會兒該回過勁兒了啊。”

劉誌光哆嗦得胳膊都顫了,口罩隨著呼吸已經看出了起伏,手握著持針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合上。陳曦幸災樂禍地偷眼瞧著,此時,自己卻做得更加來勁,故意賣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飛地將這纏繃帶打結的動作做得煞是漂亮,連最後的結,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兒來。

陳曦若有所待地瞥了眼周明,卻見他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副無菌手套,飛快地戴上了,兩步走過去。陳曦以為他要將劉誌光推開,卻見他過去,雙手分別握住了劉誌光的雙手,停了足有半分鍾,劉誌光的胳膊終於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開半步,劉誌光終於閉了下眼睛用勁將持針器扣合好了。

“今天到這兒,準備作得不錯。很規範。”周明從他手裏將持針器接了過來,半分鍾之內將那個傷口處理完了,蓋上紗布,貼了膠條,對劉誌光道,“去開破傷風針。”

陳曦愣怔良久,此時偏又瞧見她的病人繃帶上那朵花兒,臉覺得發燒,有衝動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不言聲兒地收拾好了手頭的零碎兒。

劉誌光低頭出去了,兩個病人也一前一後地出了急診手術室,等破傷風針和藥的當兒已經跟熟人一樣聊了起來。手術室裏隻剩了周明跟陳曦,陳曦覺得有點心慌——她從小到大不知道違反過多少次紀律,被請過多少次家長,甚至因為一幅將老師的腦袋跟驢身子組合的係列漫畫把美術老師氣病了三天沒能來上班……但是,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慌。

周明一動不動地站在中間,抱著雙臂,不說話。當陳曦已經什麼都沒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她發現他瞧著自己,沒有憤怒,沒有諷刺,那種目光她不太認識,並且更加讓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