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師,我……我出去看看還有沒有外傷病人。”她快步走到門口,說不出為什麼,覺得心裏堵得難受,胸悶憋氣,很想說點兒什麼,說不出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推開門的時候,聽見周明在她身後說:

“陳曦,你記著,世界很大,並非所有人都是聰明人,也永遠有更聰明、更能幹、更優越的人。”

他說話的聲調緩和,甚至可以稱得上語重心長。然而這樣的聲調,卻比從前任何一次對她的偷懶或者操作不規範毫不留情的嗬斥更加讓她胸悶憋氣。她忍不住想辯解,不知道對周明還是對自己:“我……我就是愛說話,我話癆。”

“那麼,我替劉誌光謝謝你。”周明淡淡地道,“謝謝你話癆地替他跟別人解圍,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說罷推門走了出去。

黑暗中,女孩子們還沒睡著,葉春萌對程學文的讚美已經並不意外地過渡到了對周明的批判上。

“程老師這樣的人真好。讓周圍的人心情都特別舒暢。”黑暗之中,葉春萌由衷地感歎,“現在還真是慶幸,沒有給分到一分區去,如果天天對著‘那個變態’,這半年下來,簡直要得抑鬱症……”

“解放區的天是豔陽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陳曦幽幽地接口,“不過也別這麼赤裸裸地刺激俺這個還在白區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大家都樂了,同情陳曦的不幸,然而陳曦卻在信上繼續寫道:

“說實話,雖然‘那個變態’對我的態度簡直算得上窮凶極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並沒有那麼厭惡他了。我覺得從某些方麵來說,他是相當簡單的人,惱火和開心的原因都特別單純,至少在做老師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鍾前因為李波一係列的止血結紮縫合剝離而忍不住地讚美‘出息了,真是出息了’,而三分鍾之後,卻又因為李波輕易通過了我錯誤百出的手術記錄氣急敗壞地拍桌子罵他,說這是教學醫院,帶教基本功不過關,別的方麵再好,你都是三個字,‘不合格’。

“除了第一天之外,他並沒有再得罪過萌萌了,她離他眼皮子畢竟遠些,而且,萌萌對實習是很認真的,打定心思為今後做個好大夫而學習,並不像我這麼三心二意。今天‘那個變態’再次誇獎了萌萌的手術記錄寫得規範漂亮而讓我們傳觀學習。可是萌萌不領情,我想,萌萌的心裏,‘那個變態’已經從第一天起,就不可改變地是對她存在了巨大偏見的粗魯的沙豬了。而恰好順手顧及了一下她的麵子的,相貌普通性格溫吞的程學文,現在簡直就是一個騎著白馬而來的,最英勇、最紳士、最善良的英雄。

“我相信‘那個變態’其實並不明了這一切。他大概已經忘記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諷刺過一個小姑娘的事情,也許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隻是實話實說。

“所以,南翔,女人是一種非常偏執而記仇的、情緒化的動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齒地恨無窮久的時間的。

“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要小心翼翼地,千萬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錯事的時候,不要批評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時候,不許諷刺我,要替我收拾爛攤子;當然,要經常找到我的閃光點來讚美我。”

陳曦用被子捂著嘴隱秘地笑著,李棋忽然說道:“你們成天罵‘那個變態’,大概他是真夠討厭的,不過我真是希望他做手術的本事像傳說中那麼神乎其神。”

“怎麼?”陳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專業上名副其實。下周一就要給小姑娘做手術了。程老師說最難預測的情況是將瘤子跟肝門剝離,最要求精細的是重建肝門結構。他說……普外科手術最精細又最擅長處理突發狀況的就是‘那個變態’。”葉春萌歎了口氣,“那小孩才十一歲,長這麼大的瘤子,兩次手術失敗,大老遠再折騰來北京……我想著心裏都難受,不知道這麼大點兒的孩子心裏得多害怕。真希望這次手術成功,她能康複跟父母一起回家。”

“這次再不行,北京的同級醫院,我想也不會再有人敢接了。哎,”陳曦翻了個身,喃喃地道,“在醫院工作真鬱悶,簡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慘世界。在醫院裏一個月看見的無可奈何的事兒,得頂外麵一輩子看見的。”

陳曦說話的時候,忍不住想起最近病區裏的幾個病人。

一個昨天剛收進來的巨大甲狀腺瘤的農村女人,居然拖著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七年才來看病,因為沒錢。依李波的話說,就是攢夠了看病的錢也養大了瘤子。最讓人看著心裏難受的,還是隨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六歲大了,因為媽媽懷孕時甲狀腺功能受瘤子影響,激素水平異常,胎兒發育受損,孩子是智力障礙,現在還不會說半句有意義的完整的話。這女人來京看病,丈夫孩子都來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賺個當天飯錢,孩子沒處去,就跟媽媽住病房裏。時常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就戴著個髒嗬嗬的圍嘴,傻笑著往樓道跑,滿臉都是鼻涕口水,他媽媽就歪著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