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敘述動力(2 / 3)

不僅如此,我們還可得出一個經驗性的判斷,所有文本一開始敘述,隻要是被動語境,我們便可以肯定有一個外部的動力係統。人物或事件是在一種壓力下進行。人物一般都會出現,我被派往什麼地方,我受到一種什麼傷害。這時候往往表明主人公是小人物,因為他低於語境,並因此我們還可分析到敘述者的敘述是反諷的風格。如果是主動語態,那則表明一種內在的動力。由我決定去幹什麼,我使事件出現什麼局部,我是一個執行者,往往我是敘述的主動者,是我在推動敘述前進。這就是說,我們可以從語態上能判斷出敘述動力的性質。

我們說到了敘述外部動力和內部動力。現在說敘述一詞,敘述一詞本身也是一個動力係統。除了它表意為敘述是一個行為過程。敘與述在中文也是兩個詞,兩個動詞的互相指涉,在書麵或口語中敘與述都有推動語言前行的含義,在西方語言中敘述源自拉丁文Narrare,意為進行敘述。米勒對敘述一詞作了翔實的詞源學考證。他說,敘述一詞既意味著對某事進行口頭或書麵的描寫、講述。敘述這一概念暗含判斷、闡釋、複雜的時間性和重複等因素。敘述就是回顧已經發生的一切事情,包括真實事件或者虛構出來的事件。並且擴展表述說,敘述是神秘的直覺,由無所不知的人來重述事件。敘述也是診斷,即通過符號的識別性來解讀來進行鑒別和闡釋。希臘詞Diegesis敘述在英語中為Diegesis。亞裏士多德在《修辭學》中使用了這個詞,以表達一種陳述。米勒詳細分析了Say,Di,表明注釋、引導,通過這些詞性分析,指從詞根上與敘述有久遠的淵源關係,還轉引了德萊頓一句精彩的話,任何敘述,追捕以一隻野獸為目標。他說,敘述沿著一條現成的路徑從頭到尾重新追溯事件,從而講出一個故事。任何講述都是重述。最為直截了當的敘事也是重複,是對業已完成的旅程之重複(《解讀敘事》北京大學出版社45頁)。這裏所有關於敘述詞源學的考證都含有敘述是一種進行的過程,包括有重複、判斷、闡釋,雖沒直接表明動力一詞,但所有詞根分析中都含有一種力量運動,最為形象的是追捕一隻野獸為目標。從書寫和口語的表述看敘述,我們隻要開始準備敘述,他必定含有這樣幾個因素,第一開始行動,第二保持某種期待,第三正在進行,第四可能發生的後果。顯然這一係列過程必然包括動力結構。沒有動力如何驅使敘述進行呢。我們從外部、內部和敘述一詞本身均證明了敘述動力的存在是確鑿無疑的。但具體麵對每一個文本分析敘述動力又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那麼明白無誤的。這如同故事,任何故事隻有當他講完了你才知道他是故事,故事需要我們事後總結。敘述動力也是如此,他需要我們進入敘述以後,通過各方麵複雜的要素分析出來,例如人物、事件、速度、節奏、語態、語境及各種關係,包括句子關係。甚至我們還要脫離文本從社會、世界的宏大整體中去分析,去推論。敘述動力是我們敘述活動中的一個謎,我們的敘述一定意義上看便是破解敘述動力的謎。什麼時候敘述動力結束了,實際上敘述也就宣布停止了。

敘述動力重要嗎?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是敘述動力決定了敘述的方向、速度、間歇、進展及其結局。不僅如此,什麼樣的敘述動力還決定了該敘述的意義和目的。

第一,我們從敘述動力看敘述的意義和目的,以名著《水滸傳》為例,它力量核心是逼上梁山,逼是一種力量,一種源於社會和各種關係的力量,對於魯智深來說,由於抱打不平除了地方惡勢力,官府中人不見容於他,隻好出逃,到了五台山又不見容於一種習慣。到相國寺為林衝抱打不平,最後到二龍山占山為王,這是一種社會權力的擠壓,對於魯智深來說他要反抗這種壓力,這兩種力量對抗的,而林衝不是,林衝是對太尉府的權力忍耐與退讓,一讓再讓,最後不得已保護生命才走上梁山。同是一種社會權力的推動,但在每個個體敘述中的目的不一樣,林衝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禁軍教頭,儒將,敘述在他身上要顯示忠孝節義的東西,而魯智深是一個魯莽的軍人,敘述在他身上是義貫雲天、冒死以救。雖然外部的敘述力量都是社會權力,但到每個人身上,他的心理力量又是不一樣,取得的敘述結果也不一樣。我們再說安德森的《林中之死》那老婦人格賴姆斯雖然有外部社會與家庭語境的壓力,但這個故事不是寫各種力量如何捉弄她,而是她的行為源自她自身的想法,無論周圍環境發生何種變化她仍然如此,她總是不斷地勞動,不斷地給一切生命養料。她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對不同人物均是依然顧我的,用她的話說,牲口得喂,人也得喂,馬、牛、豬、狗、人都得喂,於是喂養別的生物成為了她行為的動力。她有一種很頑強的心理動力,敘述就保持這種力量。而安德森敘述目的也就是表現這一個怒其不幸、哀其不爭的形象。在這裏敘述動力直接關涉目的與意義,這種敘述要求我們分析動力結構,評估這種動力的性質與價值。而這一類型主要表現在曆史性敘事上,表現在直接與社會相關涉的事件上,這時敘述要有曆史意識,同時又要對現實有一種參照性的價值評估,或倫理態度,是一種總體論的敘述。也就是我們習慣稱的那種現實主義作品。

第二,敘述動力在文本中隻有結構作用,是一種表層的,是推動事件進行的動力,但不決定人物與事件的性質和目的。即敘述者僅是拿這個敘述說事兒,目的卻隱在地指向他者。海明威的《殺人者》便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敘述動力是一個殺人的強力在窒息壓抑的氣氛中推動。而敘述目的卻不在揭示殺人的殘忍與狡猾。敘述目的在各種人物對該事件反應的態度。這一現象是我們在敘述動力中要特別強調的。他是我們敘述中特別有力量而極深刻的一種敘述配置。任何敘述文本中敘述動力是給定的,或外部,或內部,或事件自身,或人物內心,是他支撐著敘述前進,是一種結構性力量。有時敘述者也不能隨意改變他。我說的一個獨特的敘述文本,他的敘述目的、視角、意義均和敘述動力拉開距離,構成一種矛盾,一種張力。勞倫斯的《普魯士軍官》敘述的基本動力是軍隊的等級製壓抑,勤務兵為上尉服務。軍官和士兵並不因軍隊事務、訓練、勇敢與不勇敢,或者完成任務與否而產生矛盾衝突。勤務兵隻能感到來自軍官的一種暴行的壓力,在最後不能忍受了才奮起反抗,士兵至死也不明白這種權力帶來的暴力為什麼會加在他的身上。推動故事,或者構成故事與人物關係的這種軍隊的等級壓力,並不是導致雙方死亡的最根本原因。它卻是最根本的小說敘述動力,死因在權力的背後一個更為隱深處,那就是上尉從骨子裏燃燒的嫉妒,這就是說,敘述者把視角集中在上尉心理,敘述過程中是兩個人的心理衝突。深層分析中,為什麼敘述動力又不是嫉妒,因為士兵並沒感受到嫉妒,他的反抗並非針對嫉妒,而是等級掩蓋下的暴行。顯然敘述動力力量是軍隊裏等級之間的壓力,而視角卻改成了對一個軍官內心深處的嫉妒展示。那麼文本顯示了獨特性,其人性的深度也極大的深化了。茨威格的《看不見的珍藏》推動故事進程的是我去收集一批文物藏畫,而正好赫爾瓦特藏有這麼一批畫,一個收集,一個珍藏在這個矛盾中,敘述動力類如尋找動力一樣。我以為找到文物了,但收藏的卻是一個空白。敘事表層的東西是這樣形成的,可敘述目的與意義並非如此。我找到了一種更為珍貴的東西,一是老人的執著精神,二是妻子和女兒為善意的謊話所付出的代價,他們內心有一種更珍貴的東西。敘述目的、敘述動力在文本中剛好是矛盾的。正好是這種矛盾性反而使文本充滿了張力。敘述動力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事物發生發展有它客觀的規律,受社會與事物本身的力量支配,這就是我們經常在寫作中碰到的,作家不能輕易改變文本的敘述走向,變更其中人物與事件。表明敘述它受自己本身的力量推動已形成了一種慣性。甚至你都不能任意搬動敘述中的一詞彙與句子。有些感受極深的作家會發現敘述文本自然牽引著你作家的思維,包括用字造句。敘述這時成為一個自足的體係。我寫《博物館》時就是這樣。我個人不能隨意改變主人公木子風的一切行為方式。特別是那些情節敘述很強的文本他有敘述行走的慣性,人為的改變反而會傷害故事本身。另一種是敘述開始了,新的展開,新的矛盾,在文本中不斷湧現出一些新的人物與事件要素。這時敘述自身會有一種新的力量,例如反抗力量。或者人與事在內部滋生一些力量,有觀念的力量,生命欲望的力量,他們與主敘述動力或者對抗,或者合流,或相輔相成。一般說來產生新的敘述力量會相應地使文本內涵複雜,會產生一些視角上的變化,包括語態、節奏、速度都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出現新的配置方式。由此可見,敘述動力在文本中也不是那麼單純地存在。

第三,敘述動力在文本中與目的保持一致,但許多局部會逸出在動力之外,俗話說的橫生枝節。整個文本可能服從敘述動力,也有相當一部分是自我調節產生出來的動力,表明文本的各個局部卻有各自套生的意義與目的。《西遊記》唐僧去取經,這符合一個尋找的模式,且敘述動力也始終如此。那麼立意也是和敘述動力一致。首先是取得真經,尋找以得到為終結。其二尋找的過程是反複的、曲折的、艱難的,這符合真正的寶貝是來之不易的含義,同時呢,又表明你隻要堅持不懈寶貝總是可以得到的。這就帶有強烈的勸世意味。應該說《西遊記》總體上就是表述唐僧師徒四人經過艱難最後取得真經。但是每一個局部遇上不同妖精時,又表現的是不同的善惡觀。從悟空與唐僧的出世看出他們各自有不同成長的經曆,因而形成了不同的人物性格。到豬八戒時更是一個喜劇人物。到每個妖精具體的故事他的含義又各自不一樣,女兒國並不要吃唐僧,而是一種情欲的表現。而馱師徒四人過大河的烏龜最後讓他取得的真經出事,僅因為人生在世應該講究誠信。這一點主要讓我們看到敘述動力在文本中的複雜性。特別在長篇小說中,敘述動力往往是那麼單純中有複雜的變化,在整體敘述中是一種動力,但在細小的局部可能又是新的敘述推動力了。敘述動力的不同便可能產生敘述各元素上諸多複雜的變化,使整個文本的意義係統出現新的更多元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