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他說得多麼有趣!

梧桐

梧桐一樹,是草木中一部編年史也,舉世習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種自何年?為壽幾何歲?詢之主人,主人不知,詢之花木,花木不答。謂之“忘年交”則可,予以“知時達務”,則不可也。梧桐不然,有節可紀,生一年,紀一年。樹有樹之年,人即紀人之年,樹小而人與之小,樹大而人隨之大,觀樹即所以現身。《易》曰:“觀我生進退。”欲觀我生,此其資也。予垂髫種此,即於樹上刻詩以紀年,每歲一節,即刻一詩,惜為兵燹所壞,不克有終。猶記十五歲刻桐詩雲:“小時種梧桐,桐葉小於艾。簪頭刻小詩,字瘦皮不壞。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許,人大複何怪。還將感歎詞,刻向前詩外。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此予嬰年著作,因說梧桐,偶爾記及,不則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則編年之說,豈欺人語乎?

(評)

梧桐記年,亦是人生中的一件趣事。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中,唯有人是能反思、善回憶、會想象的。動物也有記憶,而且有的記憶能力還很強,例如狗記路的本領是驚人的,遠走千裏,它能找回自己主人的家。但是狗絕不能反思,亦不能回憶,因為狗不能思維,而回憶是對記憶的思維。人是能對自己的記憶進行思維的動物,而且能從對往事的思維和回味中,獲得樂趣,找到滿足,甚至回憶以往痛苦的事情,也能得到某種情感上的滿足。李漁《梧桐》這篇短文,就是記述了自己少年時在梧桐樹上刻下一首五言詩這件十分有趣的事。試想,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李漁寫作刻印《閑情偶寄》時年六十)回憶起十五歲刻在梧桐樹上的小詩,是何等心情?是什麼況味?讀者諸君,你有類似的回憶嗎?你的感受如何呢?

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徒垂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總之,種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目有時而不娛,以在臥榻之上也;耳則無時不悅。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鳥音宜曉聽,人皆知之;而其獨宜於曉之故,人則未之察也。鳥之防弋,無時不然。卯辰以後,是人皆起,人起而鳥不自安矣。慮患之念一生,雖欲鳴而不得,鳴亦必無好音,此其不宜於晝也。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此其獨宜於曉也。莊子非魚,能知魚之樂;笠翁非鳥,能識鳥之情。凡屬鳴禽,皆當呼予為知己。種樹之樂多端,而其不便於雅人者亦有一節;枝葉繁冗,不漏月光。隔嬋娟而不使見者,此其無心之過,不足責也。然匪樹木無心,人無心耳。使於種植之初,預防及此,留一線之餘天,以待月輪出沒,則晝夜均受其利矣。

(評)

柳是很能,也很易使人動情的一種樹。一提柳,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人灞橋折楊柳枝送別的場景,在交通很不發達的時代,灞橋揖別往往是生離死別。說到柳,還能使人想到《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字字珠璣的詩句。我想,詩人自己一定是在無限感慨之中吟誦這些句子的。還有王維的這首家喻戶曉的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那清新的柳色,更撩起離別的愁情。還有柳永詞中所寫“曉風殘月”的“楊柳岸”,也頗能觸發士大夫、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情思。當然,柳樹也不完全是離別和傷感的代碼,它還能使人聯想妙齡女子的如垂柳依依的婀娜身姿和似水柔情。今日北海岸邊垂柳拂麵,對對情侶攜手漫步,也是令人陶醉的風景。

李漁寫柳,則別辟蹊徑。他特別拈出柳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的特點。“娛目”很好理解,那“悅耳”怎麼講呢?原來,柳樹是蟬、鳥聚集之處;有柳樹就會有鳥鳴悅耳。李漁還特別強調“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而且鳥音隻宜“曉(淩晨)聽”。為什麼?因為白天人多,鳥處於惴惴不安的狀態,必無好音。“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

知柳又知鳥者,笠翁也。柳與鳥若有知,當為得笠翁這樣的知音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