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樂第一

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

行樂之事多端,未可執一而論。如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裸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苟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如其應事寡才,養生無術,即征歌選舞之場,亦生悲戚。茲以家常受用,起居安樂之事,因便製宜,各存其說於左。

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不則曲蘖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則相反,乃其勢又可並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維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飲酒之樂,備於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若夫家庭小飲與燕閑獨酌,其為樂也,全在天機逗露之中,形跡消忘之內。有飲宴之實事,無酬酢之虛文。睹兒女笑啼,認作班斕之舞;聽妻孥勸誡,若聞金縷之歌。苟能作如是觀,則雖謂朝朝歲旦,夜夜無宵可也。又何必座客常滿,樽酒不空,日藉豪舉以為樂哉?

(評)

我不會吸煙,也不讚成吸煙,在我家裏從不預備香煙招待客人;我不會喝酒,但絕不反對喝酒,我的酒櫃裏常常備有少量美酒,供客人飲用,我也陪上幾杯。酒是個好東西。幾杯酒下肚,陌生人也會成為朋友。酒是宴會的靈魂,若無“魂”,宴也無趣。酒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也是感情的粘合器。我所供職的研究室裏有幾位善飲的青年學者,常常在星期二上班的中午,拉朋呼友到附近小飯館暢飲,久而久之,形成幾位相對固定的酒友,他們自己戲稱“九屆二中全會”(九屆者,酒界也;二中者,星期二中午也),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每逢聚會,氣氛熱烈,杯盞交錯,叮咚作響,談古論今,妙語橫生。而且,因為是學者喝酒,所以酒會往往變成了學術討論會。人仗酒力,十分投入,頭冒熱氣,眉飛色舞,論述自己的學術觀點頭頭是道;有時還有交鋒,爭得不可開交,好在最後有酒作結論:當喝到說話不利落的時候,此次討論自然也就告一段落。但喝酒須適可而止,不宜過量。當喝到出言不遜、甚至需要別人往家抬的時候,那就變雅事為不雅,實在無趣了。雖然古代風流名士“死便埋我”博得許多人讚賞,似乎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才夠勁兒、夠味兒;但我更讚成李漁關於飲酒的“五貴”和“五好、五不好”的主張。“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座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隻有這樣,才能喝得文明,富有雅趣。像時下酒桌上那樣強人喝酒,鬥智鬥勇,非要把對方灌醉的酒風,實在不可取。

看花聽鳥

花鳥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產嬌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語,複生群鳥以佐之。此段心機,竟與購覓紅妝,習成歌舞,飲之食之,教之誨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過目而莫之睹,鳴禽悅耳而莫之聞者。至其捐資所購之姬妾,色不及花之萬一,聲僅竊鳥之緒餘,然而睹貌即驚,聞歌輒喜,為其貌似花而聲似鳥也。噫,貴似賤真,與葉公之好龍何異?予則不然。每值花柳爭妍之日,飛鳴鬥巧之時,必致謝洪鈞,歸功造物,無飲不奠,有食必陳,若善士信嫗之佞佛者。夜則後花而眠,朝則先鳥而起,惟恐一聲一色之偶遺也。及至鶯老花殘,輒怏怏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恨”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