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

此文有趣之處,在於“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的比擬。李漁把一年四季相繼所開之花,比喻為具有無窮才力之天公作文的過程:梅花、水仙是試筆之文,“氣雖雄”而“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不甚濃;桃、李、棠、杏,文心怒發而興致淋漓,但這時“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故“其花之大猶未甚、濃優未至”,“橫肆”而未“純熟”;至牡丹、芍藥一開,“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磬光華”,這時似乎達到極致了;然而,秋冬之日,天公未肯告乏也,“必善刀而藏”“夏欲試其技,則從而荷之;秋而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力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臘梅一種以塞責之”。至於金錢、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也就是說,金錢等花,隻是一桌大席上主菜之間作點綴用的小菜數碟而已。

此喻甚妙,令人回味無窮。讀此文,不但領略了李漁的情思,而且認識了他的巧智。有的人作文以情思見長,有的人作文以巧智取勝,李漁此文,兼而有之。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藥也。種類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備同,而性能持久複過之。從來種植之書,是花皆略,而敘牡丹、芍藥與菊者獨詳。人皆謂三種奇葩,可以齊觀等視,而予獨判為兩截,謂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過冬溉以肥,夏澆以濕,如是焉止矣。其開也,爛漫芬芳,未嚐以人力不勤,略減其姿而稍儉其色。菊花之美,則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藝菊之家,當其未入土也,則有治地釀土之勞;既入土也,則有插標記種之事。是萌芽未發之先,已費人力幾許矣。迨分秧植定之後,勞瘁萬端,複從此始。防燥也,慮濕也,摘頭也,掐葉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蟲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開,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縛枝係蕊之勤,置盞引水之煩,染色變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餘,補天工之不足者也。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必如是,其為花也,始能豐麗而美觀,否則同於婆娑野菊,僅堪點綴疏籬而已。若是,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歸功於天,使與不費辛勤之牡丹、芍藥齊觀等視,不幾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斂翠凝紅而為沙中偶語者,必花神也。

自有菊以來,高人逸士無不盡吻揄揚,而予獨反其說者,非與淵明作敵國。藝菊之人終歲勤動,而不以勝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從來。飲水忘源,並置汲者於不問,其心安乎?從前題詠諸公,皆若是也。予創是說,為秋花報本,乃深於愛菊,非薄之也。

予嚐觀老圃之種菊,而慨然於修士之立身與儒者之治業。使能以種菊之無逸者礪其身心,則焉往而不為聖賢?使能以種菊之有恒者攻吾舉業,則何慮其不掇青紫?乃士人愛身愛名之心,終不能如老圃之愛菊,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