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
芙蕖,即通常所謂荷花,也是李漁之一命,而且李漁說在“四命之中,此命為最”。為什麼呢?李漁說它“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誠哉,斯言!芙蕖從出生到老枯,不是給你悅目之娛,就是給你實用之利,對人,它真是“服務”到家了。倘若不信,李漁會把芙蕖的好,從頭至尾,一條一條說給你聽。其初也,荷錢出水,點綴綠波;繼之,勁葉既生,日高日妍,有風既作飄搖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此講花未開即有無窮逸致。及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至秋,開個不停。此講花之娛人。花之既謝,蒂下生蓬,蓬中結實,婷婷玉立,與翠葉並擎,可與花媲美。此講花謝之後,蓮蓬翠葉仍給人美的享受。以上講其悅目之娛。荷葉荷花之清香異馥,還能給你退暑生涼;蓮實與藕,能滿足你的口腹之欲;即使霜中敗葉,亦可供你裹物之用。這是它的實用之利。於此可見,芙蕖於人,乃一大功臣。
林語堂在《談花和養花》一文中,對荷花有類似的稱讚,也許是受了李漁的影響。他說,荷花是“花中最美麗者,隻要想想它是那麼連枝帶葉整個浮在水上。沒有蓮花在近旁,簡直不能享受夏天的滋味”(見華藝出版社2001年版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他還讚美荷花在池塘裏“延長到半裏遠那種美景”,散發到空氣中的清香,寬闊的荷葉上尖頭紅色的蓮花的豐姿,點綴著水珠的大綠葉互相輝映的妙趣……而從實用的觀點看,蓮花的各部分都可利用:根可製冷飲,葉可包東西,花的形狀和香氣可供人玩賞,蓮子被視為神仙的食品。
金錢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
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諸種,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藥一開,造物之精華已竭,欲續不能,欲斷不可,故作輕描淡寫之文,以延其脈。吾觀於此,而識造物縱橫之才力亦有窮時,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湧而愈出也。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試筆之文也,其氣雖雄,其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濃。開至桃、李、棠、杏等花,則文心怒發,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矣;然其花之大猶未甚,濃猶未至者,以其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迨牡丹、芍藥一開,則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罄光華,造物於此,可謂使才務盡,不留絲發之餘矣。然自識者觀之,不待終篇而知其難繼,何也?世豈有開至樹不能載、葉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有開至眾彩俱齊、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紅過於朱、白過於雪者乎?斯時也,使我為造物,則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則未肯告乏也,夏欲試其技,則從而荷之;秋欲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其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蠟梅一種以塞責之。數卉者,可不謂之芳妍盡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較之春末夏初,則皆強弩之末矣。至於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滴滴金、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由是觀之,造物者極欲騁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終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終病其後來稍弱。其不能弱始勁終者,氣使之然,作者欲留餘地而不得也。吾謂人才著書,不應取法於造物,當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終,則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於江淹才盡之誚矣。